粵劇才女謝曉瑩為傳統戲曲編新章 趙飛燕在「重生」中彌補人生過失

呂書練

甚麼叫做熱愛?如何體現對一樣東西的癡情?在跟新一代粵劇名伶謝曉瑩訪談後,你就會明白:自信、堅毅、果敢,認定了目標,就勇往直前。「如果不是特別鍾意,我是不會做粵劇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筆者,語氣堅定!

就憑這份癡,以及這股執拗勁,2012年才入行的謝曉瑩在芸芸粵劇新秀中脫穎而出,三年後就成為香港藝術發展獎之藝術新秀獎(戲曲)得主;不到十年間,主演了近 80齣粵劇,並和老公高潤鴻共同創立了香港靈宵劇團,個人筆耕不輟,演出一個接一個;去年底才跟拍檔梁兆明獻上《非夢奇緣》,在香港回歸25周年之際,兩人又再度攜手,將於7月底在西九戲曲中心合演《重生趙飛燕》,一齣她口中意念新穎的粵劇,也是今年重頭戲!

憑著一份癡,文壇才女謝曉瑩毅然入戲行。(文聯網記者)

這一天,我們走進位於葵涌一座工廠大廈內的靈宵劇團排練室,有「粵劇才女」之稱的女主人謝曉瑩正拿起武旦刀和馬鞭,對著大大的壁鏡練功,不停地擺著各種姿勢。一身當下流行的鴛鴦褲裝,儼然時下中產潮女,跟她在舞台上的典雅造型,判若兩人。

借助文學「重生」概念   走出粵劇創作框框

西漢漢成帝第二任皇后趙飛燕,貌美如仙,舞若飛燕,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因此導致皇帝荒廢朝政,自己最終也落得被貶為庶人而自盡的下場。這段野史逸書眾所周知,卻非佳話,她的美艷迷倒一個男人,卻毀了一個君王,背負罵名,何以要令這樣一個女人「重生」?她又如何「重生」?

謝曉瑩在寬敞的自家排練室排練「馬蕩子」動作:紮架代表馬望向馬頭。(文聯網記者)

身兼主演、構思和編劇的謝曉瑩,談到創作,很快進入狀態,娓娓道來。她承認,趙飛燕在野史上是被人追殺而死的,形象比較負面,而漢成帝又是一個比較懦弱、耽於逸樂的皇帝,才有《王莽篡漢》典故。「如果你勵精圖治,別人又如何能篡漢呢?」

但是,如果這樣去寫趙飛燕,講一個好色皇帝加妖姫,不會有人想演。因為在粵劇界,一般文武生、花旦飾演的都是比較正氣的角色,「而如果將故事改編,塑造成另一個人,又不符合史實,會吃力不討好。」

她聯想到文學界曾流行「重生」概念,但在戲曲界沒人用過。以前有人用過「穿越」概念,比如「穿越唐朝」,那是指主角經歷過現代生活之後,「穿越」回古代。但是,「重生」則意義大不同──「假如我再活一次,我會知道如何做得更好。」她揚一揚眉,滿臉自信。

《重生趙飛燕》造型之一。(受訪者提供)

謝曉瑩參考過其他野史資料,趙飛燕曾喜歡漢成帝同父異母的弟弟定陶王劉康。「於是,我選擇從上一世晚期開始,並埋下一條伏線──即趙飛燕被殺時,有一位皇帝留下的侍衛來救她,卻救不了,她最終還是死了。但在死前獲悉,皇帝臨終前曾牽掛著自己,是真愛。女人感受到真愛,就想到下世報恩……」

將「重生」概念注入傳統粵劇中,不但重塑歷史人物,也推動戲曲創作走出條條框框,這是創作《重生趙飛燕》的動力。

謝曉瑩展示《重生趙飛燕》中的仿漢舞姿。(文聯網記者)

虛構「劇情」扭轉命運   借古喻今促進反省

據史書記載,趙飛燕是一個很冷艷的女子,妹妹趙合德卻很熱情,一個瘦削一個豐滿,一個皇后一個妃子,皇帝後期雖偏愛妹妹,但姐妹情深。期間發生了很多事,趙飛燕重生後發現,之前很多決定都是錯的:比如她讓妹妹入宮──史書說到,妹妹雖是妃子,但很愛姐姐,從來沒妒嫉過姐姐,後來也是為了救姐姐而死。

另一個錯誤是導致「王莽篡漢」──漢成帝當時被外戚挾持和牽制,無法勵精圖治,終日耽於逸樂……「重生」的趙飛燕學會汲取教訓,避免錯誤,以扭轉命運──

《重生趙飛燕》造型之二。(受訪者提供)

趙飛燕一改前世待人冰冷的態度,而以熱情的掌上舞回報皇夫;不讓妹妹入宮,而將她許配給定陶王,藉此改善漢成帝和定陶王的闗係,後來王莽篡漢時,定陶王助了一臂之力;此外,趙飛燕不再服食會影響生育的息肌丸而誕下子嗣劉禎;她也勸漢成帝勵精圖治,提防外戚,成功阻止了篡漢行動。雖然漢成帝最後因服食長生金丹而毒發身亡,自己更殉情,但太子劉禎成功繼位為漢崇帝。自己總算不枉此重生,洗脫「紅顏禍水」污名……

曉瑩一口氣向筆者披露了劇情:「最後有一場戲是,趙飛燕回顧前生,感激妹妹,感激定陶王,兒子順利登基。但在史實中,她是沒有兒子的。」這顯然是藉「重生」而彌補過失的勵志故事,並對當代人具啟示性:人若懂得反省,汲取教訓,是可以避免許多錯誤,人生也就少點遺憾。

謝曉瑩身上這襲紅彤彤的漢裝大袖外袍不是排練用的,而是真戲服。(文聯網記者)

謝曉瑩還透露,當中特別加了一場跨界合作,特邀托舉演員協助,她親自演繹高難度的掌上舞。此外,在場景與場景之間轉換也有新的改動──不像傳統演出般落幕,而只是熄燈幾十秒鐘,配上音樂,令劇情更緊湊,一氣呵成。

因應疫情,劇團去年初率先推出《重生趙飛燕》網絡版,還配合互聯網生態而設計成一個互動式遊戲,設有按鈕,並安排了四個可能結局,觀眾可邊看戲邊玩遊戲,按到哪看到哪,就像一個樹形圖(Tree Diagram),選擇不同的路徑便會去到不同的結局:重生的趙飛燕還跟漢成帝一起嗎?或是跟隨其他男角?每個人看到的結局也會不一樣。

這種將潮流元素融入傳統戲曲創作中的破格表現手法,令劇團去年贏得香港演藝發展局第15屆「香港藝術發展獎」之藝術推廣獎。

舞台上旦角在武場常用的靴子。(文聯網記者)

獲汪明荃邀請演出   哲學碩士毅然入行

聽著曉瑩忘我般地分享她的粵劇創作和演出故事,說得津津有味,以及看著她在舞台上維妙維肖的造型和唱腔,你會以為她是梨園紅褲子出身,卻原來不是。

謝曉瑩出生於典型的香港中產家庭,接受的是港英時代沿襲下來的西化教育;父親做生意,母親是主婦。由於媽媽喜歡戲曲,她常陪著看,很小就接觸粵劇,耳濡目染下,總想有機會登台演出。

但媽媽只想她像一般女孩般,好好讀書,將來讀大學,找份理想的白領工作……乖乖女的她果真做到──順利考上香港大學文學院中文系,2009年再於同校取得哲學碩士學位,研究戲曲劇本文學,論文題目為《當代粤劇對傳統戲曲之承傳 : 從唐滌生 (1917-1959) 劇本看行當藝術的意義》。

謝曉瑩2009年取得香港大學哲學碩士學位後,穿著碩士袍拍照紀念。(受訪者提供)

聽到這裡,再看著眼前這張嬌俏的面孔,一般人或以為她應走上學術研究之路,至少在電視台也有機會做個花旦,成為影視紅星。但她卻選擇了一條在許多人看來是式微的戲曲之路,並義無反顧地投入。背後有甚麼動力嗎?

她承認,媽媽的確不贊成她入行,主要擔心難以維持生計,她自己也沒想過入行,因為,「這個行業從前的入行門檻高,的確不容易進來。」所以,她要感謝汪明荃2010年給她在《德齡與慈禧》中飾演德齡這個角色的難得機會。

為TVB主持《合晒合尺》時的謝曉瑩。(TVB截圖)

事緣,在港大讀研期間,她加入TVB,做香港第一個高清電視節目《合晒合尺》幕後工作,那是一個介紹粵劇藝術的資訊性節目,但三年期間換了多位導演,結果,這位幕後新丁既兼顧資料搜集、撰稿,又客串主持人,甚至連屬於導演職責的剪片工作都做了。「很辛苦,卻是一段很特別的經驗。」正因為這些工作,讓當時擔任該節目主持的汪明荃留意到這位後輩。

重遇兒時的大哥哥   合作中擦出愛火花

接著,又因為演出《德齡與慈禧》,她重遇現在的老公高潤鴻,她飾演主角之一德齡,他擔任音樂設計。其實,他倆早有淵源──因為小時候常陪媽媽去曲藝社,後來更去唱局學唱粵曲,曉瑩因此認識這位八歲已入戲行的大哥哥,但他當時已是搵食的頭架了,而她只是喜歡看戲的小女孩。兩人當時沒有交流,之後也沒來往。

粵劇《德齡與慈禧》劇照。(受訪者提供)

這次首度合作,接觸機會多了,共同的話題和理想,很快擦出愛情火花,兩年後拉埋天窗。有了老公的鼓勵和支持,就在結婚那年 (2012年),她決定入行,時年28歲。與此同時,她為元朗一個伙伴計劃創作劇本,並在油麻地戲院開幕時,成為第一批新秀演員登台演出。

這當中也有愛情考慮,「兩人結婚了,如果不同行,一個正常的朝九晚五,另一位因為晚上演出,回到家已是三更半夜,對方可能已睡了。夫妻就很難有機會交流。」她說。

曉瑩首先徵求丈夫意見,高潤鴻接過話說:「她問過我,我評估一下她的資質和表現,覺得天賦條件不錯,聲色藝皆具,又有興趣兼熱情。但入了行,是否一定脫穎而出呢?也未必。」

老公很理智,生活中頗遷就太太的高潤鴻在工作上對曉瑩的要求卻很嚴格。

謝曉瑩穿著京劇練功用的女披練功,旁為穆桂英造型。(文聯網記者)

曉瑩也深明,成功非靠運氣。除了訓練或排練時經常受傷,更要購置很多新行頭,成本不低,但對她來說,最難的還是尋找聲音的過程。在粵劇界,演員都是一層層地升上去的,她卻一上來就當女主角,需要學的東西很多,她於是不斷尋找名家拜師。

「2014年,我拜了兩個上海師傅,都是國家一級演員,一個是崑劇名家王芝泉,另一位是越劇名家史濟華,成為入室弟子。」她興奮地說。

夫妻同行理念一致   才能互補共創劇團

同年,為了更好地實現粵劇理想,她和老公共同創辦了香港靈宵劇團,兩年後成立分支:金靈宵。「前者的演員較新,後者則集中邀請老倌(資深粵劇演員),比如阮兆輝、廖國森等演出。我個人2016年開始,做較多文戲,之前兩年武打場面多,現在則走文武旦路線。」

古色古香的排練室放著戲台正宗的一桌兩椅。(文聯網記者)

接著,為了不受排練場牽制,他們毅然以供會方式買下兩個工廈單位,「一個用作排練場,另一個打算做文創產品實體店,也可以開講座,接待支持者,以商養藝。」藝術家華麗轉身,儼然精明的女商家,有乃父遺傳基因,她甚至看到互聯網的商機……

曉瑩講得眉飛色舞,對戲曲創新,對劇團發展,充滿憧憬,我瞄了一下她身旁的高潤鴻:身型高大,面色紅潤。他出身於粵劇世家,是已故著名粵劇撃樂領導高根之幼子,乃第三代粵樂名家。12歲已於美加登台獨奏嗩吶,贏得「神童樂師」美譽;他1993年拜入名宿「簫王」廖森先生門下,是粵藝界難得一見的萬能樂師,精通各種撃樂、管樂、絃樂、彈撥樂及樂理。

高潤鴻是謝曉瑩入戲行重要精神支柱,她在訪談中不時望向老公。(文聯網記者)

兩人不但對如何改良粵劇有「共識」,經營理念大方向也一致,卻各具擅長──學文科的曉瑩負責編劇、對外宣傳兼幕前演出;作為粵樂名家的老公當藝術總監,也為多齣名劇擔任音樂設計,同時管理財務。用曉瑩的話來說,是perfect match:

「他傳統,我新潮;他設計音樂,我編劇;他當音樂領導,我做演員……這是否完全沒有牴觸?生旦兩夫婦都有機會牴觸,比如哪一位紅一些?」她自問自答:「他有豐富的戲曲知識,熟悉戲曲格式,我在文學方面有長處,寫文章好些。可以互補不足,有甚麼不懂,隨即問對方,不必另外研究,節省不少時間。」

這對藝壇夫婦經常一起出席研討會和看演出。(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點,「男人遷就女人是正常的,加上他大我九年,包容程度應該比年輕人高些,這是很肯定的。」藝術家和女商家再轉身,也是個小女人。

只是,一個人同時擔任幕前和幕後兩個角色,是否有衝突?或有時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問題?她擺頭說「不」!回頭望老公:「有他在,有阮兆輝在。」反應迅速,口氣很堅定。然後耐心解釋說,作為演員,知道場口,編劇時畫面已浮在腦中,就知如何寫下去;同樣,由於是自己編劇,演繹時就較容易把握角色。

但她承認工作是吃力的,因為編劇需要安靜地坐下完成劇本,而演員需要很高的體能練功,要全身動。動靜之間會產生很不舒服的感覺。換言之,藝術效果是好的,人卻很辛苦。

排練室內有不少「架撐」。(文聯網記者)

港穗粵劇各有千秋   演員觀眾後繼有人

夫妻都是很純粹的人。很多戲曲人放假時,是不想接觸戲曲相關的事,他們卻把戲曲當生命,放假就一起到內地尋名師找名家,看其他戲劇演出,找相關資料研究一番。

曉瑩如數家珍般介紹曾求拜的戲曲大師:上海的崑劇名家王芝泉是高潤鴻的女神,還有越劇名家史濟華。其他有浙江小百花的洪瑛、北京的和志莉老師、廣州的蘭天瑛老師,如果學古老的,在馬來西亞有蔡艷香老師、蔡翠紅老師……

可以比較一下香港粵劇與廣州粵劇嗎?今年正好從事粵劇藝術工作40周年的高潤鴻顯然有研究,說兩地風格各有千秋,唯香港錯有錯著:「被殖民一百多年,避過了文革,保存了一些東西,比如一些很古老的劇目,廣州粵劇可能丟失了一些傳統格式,以開台戲《六國大封相》為例,一定是香港戲好看。」

高潤鴻乃第三代粵樂名家,今年七月底也會有一場其從藝40周年的紀念性演出。(文聯網記者)

「至於我們的團有甚麼特色?可能得益於我的祖蔭,我找一些粵劇前輩幫手較容易些,像大老倌阮兆輝就會念及我父親之恩。作為世叔伯的兒子,粵樂前輩也樂於教我,令我們團的粵曲比較正宗一些。」

高潤鴻進一步說,一般人印象中,戲曲是夕陽行業,演員和觀眾都後繼無人?「但實際上,年年有年輕人入行,也年年有觀眾入場。阮兆輝小時候已有人這麼說,但他已演了60年。」

「簡單地說,它的觀眾層不是年輕人,主要是一些四十到六十歲的人,但每個人都會經歷過這個年齡,不少人到了中年,往往就想到看粵劇。輝哥當年的觀眾,跟我現在的觀眾就很不同,而這些就是『後繼』的人。」曉瑩忍不住插話。

理念一致又才能互補的謝曉瑩和丈夫高潤鴻共同為粵劇注入新的生命力。(受訪者提供)

換言之,人到一定的人生階段,才領悟到戲曲這種藝術,才知道如何欣賞。「當然不是絕對化,像白先勇在內地推廣崑劇藝術,就很成功,崑曲劇場有不少文青粉絲,包括我,我們是否只是附庸風雅呢?也未必,是很開心的。」她說。

開心,鍾意,熱愛,是我在整個訪談中的強烈感受。因為開心,她走出一片新天地;因為鍾意,她要古人重生,自己也彷彿從傳統戲曲藝術中重生;因為熱愛,她要為看似式微的粵劇注入新的生命力。

謝曉瑩在《畫皮》一劇中的狐妖造型。

後記: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3月初,國家藝術基金公布2022年資助項目名單,香港有69個項目參加,只有9個藝術項目入選,包括6個舞台藝術類和3個美術類,謝曉瑩個人及其與丈夫合創的靈宵劇團分別以「戲曲編劇《馬湘蘭》」(青年藝術創作人才類)和「小戲曲《畫皮》」(小型劇(節)目和作品創作類)佔其中兩項,反映他們過去的努力及取得的藝術成就獲得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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