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行:山里来的孩子,把大自然的花草带进了大都会

吕书练

有道是,自古英才出少年!这句话用在著名水墨画家林天行身上,再恰当不过。

“1985年,我移居香港的第二年,多幅作品参加在香港大会堂举行的画会展览。当时,有一位画坛前辈看完对我说:‘你画的很好,但在香港当画家会饿死,像我这样,先去赚钱,等赚够钱再回来搞艺术。’当时想,我13岁已将这棵艺术之树的苗儿种在心田,难道要告诉她,等我赚够钱再给你阳光和雨露,到那时她还在吗?弹指一挥间,36年过去了,无论生活多么艰辛,都未曾放弃。今天,我依然默默地小心呵护。”

林天行在畫室「大也堂」接受筆者專訪。

坐在位于葵涌一间工厦顶楼逾3000呎的画室“大也堂”、四面书墙的办公室,林天行跟笔者说起初来香港、步入画坛的经历时,特别提及这段刊于今年二月号《明报月刊》上的“人生小语”,这不但是一位成名者的生活感悟,更像是一位艺术家甘之如饴的奉献宣言。“我觉得生命中不能没有艺术。”他强调。

显然,绘画这条路,他走对了,且越走越寛。从东海之滨的福州来到南海一隅的香江,带着对艺术的虔诚,林天行悉心地灌溉、培育这棵艺术树苗,自己也在艺树庇荫下,成长为国内外知名的艺术家。

林天行作品:2006年創作的八條屏中的其中五幅。

在各种画展、画册,乃至香港美协网站的“林天行简介”中,都特别提及曾经拜师的前辈艺术家,尤其是对他早年影响重大的四位老师:吴国光、林光、陈挺、刘牧。可见他的童年记忆有多么深刻!

成长:拜师写生   打开眼界

在福建省省会城市福州北郊,有一座名叫莲花峰的山,林天行就在这山麓下成长。从小喜欢独处,一个人看山色,看雨滴,看烟雾……“大约十岁,我开始一个人往深山里钻,到山溪游泳,种花种树,总之,在大自然里徜徉,特别开心。”

到了12、13岁,野惯了的孩子突然静了下来,因为他爱上了画画,天天猫在家里,画呀画呀。有一天,毕业于美术学院的舅舅给了他一本《黄宾虹画语录》,他从书中了解到,原来中国画是这么奥妙,这么迷人的!就立志当画家。

曾令小天行入迷的《黃賓虹畫語錄》。圖為12歲的林天行(左)和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78年版本。

于是,这位少年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废寝忘食地画,临摹黄宾虹的画。大约14岁时,父亲见这孩子如此投入,就带他去拜会一位中学美术老师吴国光。吴国光毕业于福建师范学院(即今日师范大学)美术系,不但画西洋画、油画、水彩、版画,中国画中的山水、人物都画得非常好,还懂音乐,弹钢琴,拉小提琴、二胡,吹口琴等,“他是一位非常慈爱又多才多艺的老师。”林天行感叹地说。

懵懂少年于是开始接受“地狱式训练”──“不过,我是享受这种训练的。”从早上八点一直画到下午三点,午饭不吃,连厕所都忘记上。白天画素描,晚上画国画,甚至通宵达旦。

1978年,林天行與首位教他的老師吳國光攝於福州老家。(受訪者提供)

“我小时候的性格很安静,素描就是需要你坐在那里静心观察,很容易就画得入迷了,几小时很快就过去。既临摹,也乱画。“我跟吴国光老师主要学西洋画。”

虽然今日的林天行以彩墨中国画著称,但认为早年的西洋画训练对他很有用。为什么呢?“首先是观察力,因为素描的训练就是培养观察力,比如一个杯子,如何在不同的光线下产生不同的色彩和形状;还有造型,不同的杯子,鸡蛋和鸭蛋有什么区别?”他说,这是对观察力和造型力的训练,这两样很重要。

林天行1978年的素描之一。(受訪者提供)

吴国光可说是天行的启蒙老师。当时,他正读中学一年级,学校不重视上课,加上父母都是中文教师,父亲爱文学,想过当作家,家里有很多画,对他影响很大。“我也很喜欢看书,却不喜欢上课,读书成绩一般,唯对画画入迷。”回忆中充满欢笑。

1979年是一个转折点。虽然正学油画,但在大自然中成长的他更喜欢山水画,于是,父亲又带他去拜另一位老师──跟福州画院画家林光学山水画。

林光是首位帶林天行寫生的老師,圖為林光作品。(福州畫院網站)

半年后,年已七旬的老师就带他到上海、杭州、黄山写生。这是天行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对16岁的少年来说,不但是全新体验,更大开眼界,“我在上海看了很多海派画家作品,如任伯年;在杭州又看到另一种风格的画作,如吴昌硕、潘天寿。当时,很难看到原作的。”

接着去了安徽黄山,“很美,黄山对我来讲,很震撼,印象深刻。黄山有三奇:松奇、云奇、石头奇。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自小饱读诗书的他随口唸起来。

從山裡來的林天行不會忘本。圖為他2020年在馬鞍山山澗。(受訪者提供)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奇特的山,感觉像仙境一样,就在那里画下人生第一张写生山水画。”天行说得很兴奋。可惜,返回半年后,林光老师病逝了。师生关系深厚的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林师母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就带他去拜另一位老师、同为福州画院画家陈挺,当时也70岁了。

在拜师之前,林天行对陈挺的画已很熟悉,因为曾在一个展览上看过,激动得直流泪,“画得太好太美了。”40多年后的他仍记忆清晰:“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画,直到展厅关门,还舍不得离开。当时就想,如果能有机会拜他为师,这辈子不遗憾。”真的有天意,心仪的老师很快就出现眼前。

1980年,林天行與恩師陳挺在西安。(受訪者提供)

那张画有什么特别呢?“非常接近当时的生活,因为很多传统的中国画已经脱离了生活。陈挺老师的画有创新,有生命力。他是福建省最好的山水画家。”成名后的林天行评说。

陈挺老师也很疼爱这位少年,几个月后的秋天,就带天行游走了11个省市──徐州、洛阳、西安、武汉、长江三峡、重庆、桂林、广州、厦门等,一走三个月。既写生,也参观博物馆。“这是我第二次出远门,沿途看了很多景色,拜访了很多画家。我觉得特别幸运。”

今天的水墨畫名家林天行就是自小受到多位老師的「地獄式訓練」出來的。

这第二趟远行收获甚丰。当时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不久,内地百业待兴,但17岁的天行已有了丰盛的人生旅程,天才加机遇都降临在这位不喜欢上课、却又很专注的少年身上。

这次写生归来后,天行就开始创作了。1981年起,他的作品先后入选福建省和福州市美术作品展,成为最年轻的参展画家,连续三年,他崭露头角。不过,却也是他另一段人生征程的开始:移居香港。

1981年,作品入選福建省美術作品展時在現場拍照留念。(受訪者提供)

来港:观念碰撞   进京深造

“我父亲是侨眷,1979年移居香港。”1984年初,20岁的林天行也被父亲接来香港。他在内地得到的信息,觉得香港像天堂一样,以为来了以后,可以继续当画家。

当年在荃湾一个唐楼单位,住上好几家人,父亲租了其中一间板间房。这对在广阔天地长大的他来说,心理落差很大。而且,父亲接他之后,放点零花钱,就回内地做生意了。他孤零零的,举目无亲,不懂广东话,好像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1984年初到香港的林天行。(受訪者提供)

“现实和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在内地时,家的前后可种花种树,也不用租金什么的,出门就踩自行车,基本上不花钱。但在香港,最起码要交租、交通费等,什么都讲钱。”环境不允许他当画家,只好面对现实。

很快到一间丝花厂打工,发现香港的工人原来那么忙碌,脑海中即时浮现在内地看过的卓别林(卓别灵)电影: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工人的工作镜头,不停地做:“原来香港就是这样的!”说着,他哈哈大笑。

林天行2022年的作品《紫荊盛放》。(受訪者提供)

他在这里制作假花假树,把叶子插在树干中;接着是印花,就是根据模型把花瓣纹路打印出来,这跟画画有点关系。但只做了半年就辞职了,因为心中想着画画。

留在家里,白天把床舖翻开,在床板上画。恰巧父亲出差回来,问他为何不上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说,“我辞职了,想当专业画家。哈哈哈,是否有点意想天开?”他笑着反问。本来,父亲会留些钱给他零用和交租,但这一次,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当时的房子月租800元,而他在工厂的收入是一天50元,加上想画画,要买些笔墨材料和书籍之类,半年收入没剩几个钱。

林天行於1999年創作的《新界風光》。(受訪者提供)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再次上班。这次是跟随一个开货车的朋友,为工厂送纸皮箱,全港到处走。“这份工很好玩,每天坐车看风景啊!很新奇。”

一个多月,游遍港九各个角落之后,他接着去当电镀工人,也只做一个月,“太臭了,很辛苦。”再去爱美高(集团)当仓务员,终于挨到年底,刚满一年,马上回福州探亲。(作者按:当时的政策规定新移民要住满一年才可离港,否则失去居留权)

“1984这一年,我在香港打了四份工,学会了广东话,认识了香港这个地方。”他总结道。

探亲归来,经朋友介绍,天行为一家公司画商品画。“这份工作比工厂好多了,工作时间、地点也自由。”而且,工作性质让他认识了很多画会和画家。

1985年,林天行作品(背後3幅)首次在大會堂展出。(受訪者提供)

这一年起,天行先后参加香港美术研究会、香港美术会、华人现代艺术研究会等的年展,其中后者的会长是被视为“最具当代意识”的著名画家陈福善。“这些当时都是有一百多人的大画会,不少画家来自内地。”

自此,天行连续几年都参展,每次有五六张作品。期间,他遇到文首提及的画坛前辈,对方“语重心长”,他无言以对,却不忘初心。虽然当时画的油画很好卖,但他每个月也只画半个月,留一半时间给自己,到处走走,看看香港,逛书店,看画展,去写生。1985到1987这三年间的观察和写生,再次打开天行的眼界。

“三次写生开眼界,第三次就是香港。”他解释。

在香港寫生成為林天行生活的一部分。(受訪者提供)

香港对林天行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格局,很摩登。“这是个东西文化交汇的地方,很自由,很多元,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全世界的东西,发现有一些香港画家的作品,画风很自由,除了陈福善,还有女画家周绿云画宇宙。我们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内地的画都是写实风格。”

那几年对天行冲击很大,主要是观念上的碰撞。年轻的他显然很快适应──1985年凭一幅黄山画赢得了“全港绘画比赛青年组冠军”;1986年就已可以靠卖画维生了,一两个月卖一张,首张卖2500港元,一年后已涨价到3000元一张。

林天行1987年再到黃山寫生。(受訪者提供)

1987年以后,林天行的创作更上一层楼,一幅山水画入选香港艺术馆主办的“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而且,凡有入选作品,艺术馆都会帮有关画家卖画。

不过,林天行并没有被眼前的成绩冲昏了头脑。在香港画了几年后,他觉得艺术家这条路很漫长,要继续走下去,需要更多东西。1987年旅游结婚,他特别选了自小向往的北京,“因为中国最好的艺术家都在那里,我专门拜访了北京画院的画家,他们非常热情。”

返港后,他一边继续卖画维生,一边为深造作准备。这时,刚好认识一位移民来的中央美术学院前教授,热心的前辈把他的画寄到美院,并写信向院方推荐。结果,林天行作为插班生直接入读这间中国最高美术学府国画系三年级。当时,中央美院本科每个班只有两个插班生名额,学生每个月有一位教授,学院还资助学生写生。

1989年,林天行終於走進中國最高美術學府。圖為他1990年在中央美術學院大門口。(受訪者提供)

这是另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北京,林天行接触到中国一流艺术家,除了授课老师以外,他还经常去拜访别的教授和国家画院的画家,跟他们聊天、学习,当时的老师也非常客气。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第二年,1990年,就跟同学去陕北写生。“这一行,改变了我的画风。”

探索:改变画风   名声鹊起

为什么是陕北?原来,传统中国画家画山水,主要是太行山和江南一带的风景,没有人会想到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在当时的中国绘画史上,黄土高原是一片空白。也正因此,北京有人觉得应该填补这片空白,也有人因为画黄土高原而画出个人风格来。所以,中央美院就组织学生去陕北。

“对我的感觉还是很特别的。因为我从小就看了很多名山大川,但在黄土高原看到的风景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即使满山遍野的庄稼,山头也是平的。另一个是看不见天空,陕北很干燥,也很贫穷,一个多月天天吃面条,没有肉吃;人们住的不是房子,是窰洞。”勤奋加好奇,天行画了100多幅速写。

林天行1990年在陝北。(受訪者提供)

在中央美院两年,林天行最大收获是创作上的升华,他在那里听了很多教授的课,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林天行说,“看十本书,还不如听一节课,因为老师讲出来的都是重点。”那正是他意识到要改变画风的时期,就如饥如渴地吸收新东西。

时值内地美术界出现“八五思潮”,大量西方现代艺术及其流派涌入,冲击着中国画坛,也敲打着天行驿动的心。大家都在探索和试验,以新的表现手法画中国画。天行适逢其会,大开眼界。“那是一个大时代。”他说。

林天行在中央美院宿舍中繪畫。(受訪者提供)

写生返京后,林天行开始创作“陕北系列”。由于之前接触了很多西方画作,包括梵高、高更、塞尚,以及维也纳画家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等的作品,他开始想如何在传统中注入新意。

“尤其是塞尚,他的视觉方式都是几何的,表现出来的东西也是几何的,属于立体派大师。我就借鉴了塞尚和克里姆特的点彩,放下中国的传统笔法和构图,尝试用装饰性笔触来表现陕北的苍茫。”

1990年,最早期的陝北系列作品之一。(受訪者提供)

那年年底,27岁的林天行在国家画院举行了人生第一场个人画展:40张全新风格的陕北系列作品。

开幕那天,几乎北京最高美术学府、画院的画家/名家都来了,挤满了整个展厅;闭幕时,时任国家画院院长刘勃舒专门为展览举行了闭幕式,并邀请50位名家出席。而且,国家画院还收藏了他两幅陕北系列作品,第二年更邀请他当驻院艺术家三个月。“这个展览对我非常重要。”他强调。自此,“林天行”走进中国画坛──国家画院重要展览的大门都向他敞开。

在1990年舉行的陝北系列個展上,時任國家畫院院長劉勃舒(持筆者)到場祝賀。(受訪者提供)

虽然如此,当他1991年毕业后返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在北京生活的日子,尤其是陕北写生之后,林天行的观念和画风已经完全改变了。有一家画廊老板看中这批画,就为他办了香港第一场个展。结果,一张画都卖不出去!

“我以前画几幅山水画,还可以卖点钱,能维持生计。但这批陕北系列,却完全没人要。”太沮丧了,但执拗的他拿着画另找画廊,对方说:“你这些画太苦了。人家不会买这么苦的画挂在家里,人家要的是开心的。”

1990年,林天行與另一位早年恩師、北京畫家劉牧攝於國家畫院展廳。(受訪者提供)

“我特别失望!也受很大打击。在北京时,所有的人都说画得好,同样的风光和画展,在香港居然卖不出一张!”这种审美反差,令他很痛苦。

为了生计,林天行到大一设计学院兼职教课,并决定每年去北京两个月进行创作,直到1996年。“因为香港家居空间小,也没有完整的时间,但在北京,不但有空间,更重要是有这么多老师,氛围很重要。”

1991年創作的《我迷戀着這個地方》(新陝北系列)。(受訪者提供)

香港首场个展不成功,林天行不甘心!同年年底,他自己筹钱在香港艺术中心又办了另一场个展,并邀请时任新华社副社长张浚生等来剪彩。作品还是陕北系列,但汲取了之前的教训,也看到自己在探索上的不成熟,他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了新元素,令画作更耐看,尺寸也大一些,其中一幅代表作是《归》,一方面表达自己从北京归来,另方面寓意香港回归。

“这张画是用传统的技法,画出现代的东西。”这次展览开始有人欣赏了,卖出一些画。其中《归》获树仁学院校长的儿媳妇收藏,“她来了三次,买了三张画。”对当时的林天行来说,这是一位难得的贵人和知音。

1991年香港藝術中心個展上的開幕主禮嘉賓,左起:施子清、趙世光、張浚生、劉國松和林天行。(受訪者提供)

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但对喜欢求新求变的林天行来说,那些画作还是比较拘谨,“我的性格不应该是这样的。”接着的几年,他不断尝试新的东西,他喜欢国画,喜欢宣纸和笔墨,1994年,就以自由的泼墨泼彩手法画了一组作品,其中的《秋天的话》结合以镂空法,入选该年“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适逢末代港督彭定康来香港艺术馆借画,这幅画从港督府一直挂到今日礼宾府。

成名:走向国际   不忘初心

1990年至今,林天行举行了逾50次个展,出版个人作品专集20多本,题材丰富多元,但都离不开他的生活烙印,较著名者包括“陕北系列”、“荷花系列”、“西藏系列”、“乡村系列”、(香港)“景象系列”,以及有“草中君子”之称的“菖蒲系列”等,这些画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投射了画家的质朴情感,色泽浓郁,想像无边,哪怕是他口中“苍茫”的陕北系列,也风格强烈得令人一见难忘。

從1994年港督府掛至今日禮賓府的林天行作品《秋天的話》。(受訪者提供)

2011年,林天行在米兰举行了以《灵境》为题的个展,展出46幅荷花和西藏系列作品,他结合了中国水墨的写意与西方绘画的色彩和构图技巧,具象又抽象,景物迷离朦胧,人物隐隐约约,充满想像,引起当地艺术界关注。

2018年,他又在香港举行另一场名为《莲说》的个展,展示30幅画荷近作,并出版同名画册,书中收录了他30多来描绘的数百幅荷花作品,或明艳,或淡雅,或热烈,或嫺静……千姿百态,炫人耳目,又令人心旌荡漾。

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古今中外,画荷者无数;西藏的神秘和诡异,向来吸引文人墨客探幽。对林天行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2011年,在米蘭舉行《靈境》個展記者招待會。(受訪者提供)

不如,看看懂他的老师刘牧在画册序言中如何说:“天行最爱莲荷。莲荷在他心中的份量很重。其重如山。他的家乡福州有座山叫莲花峰。天行说,走遍全国各地,看到过太多太多美丽的山叫莲花峰。但是,家乡的莲花峰在我心中的位置占得满满的。”

荷花不但是林天行从小的最爱,也是他修炼自身的典范。后来,他也留意到历代画家的荷花画,包括近代和现代的,比如张大千,发现到了周思聪的荷花,手法和构图已有点不同。“当时在想,山水以外,我也喜欢荷花,1990年开始,就不停地画荷花。”

2020年的荷花系列之《春光》。(受訪者提供)

至于西藏系列,那可是他以生命换来的。1999年,36岁的林天行第一次去西藏写生,却在临行时患了感冒,他不以为意。结果,抵埗不久,就得了高山症,“缺氧,呼吸困难,脖子都硬了,非常严重,快不行了,差点死掉。”他说得轻松。

当时年轻,不把生命当回事,只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不肯下山。“我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视艺术如生命,好不容易来到遥远的西藏,岂能轻易放弃!

但头痛很厉害,严重到想撞墙死掉算了。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满天的荷花飞下来,很好看……“第二天醒来,有人给了我一颗药,救了我。”梦醒后的状态焕然一新,他继续前行。

2006年的西藏系列之《山中不知歲月》。(受訪者提供)

然而,一次任性却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口干,没办法讲话,背痛,手无力。结果,他要经历漫长的求医旅程:到处看病,除了香港,还到北京、台湾、福建等地,看了无数的中西医,服了无数的中西药,看了三年都不好,结果练瑜伽,才好了八成。20年后的今天,还没完全康复。

这些年来,林天行还是创作了很多作品,而且有创新,像西藏系列,还有“乡村系列”等,这些画予人感觉有点像法国的印象派,因为画上有不少点点,也比较阳光,令人愉悦。

2021年的荷花系列之《隱》。(受訪者提供)

“我用了点彩法,但这只是其中之一,比如我的风景画,如‘乡村系列’、以香港景观为主的‘景象系列’、‘西藏系列’,以及‘草中君子’之‘菖蒲系列’,都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你提到的点彩,我跟印象派不同的地方,我是属于意象。印象派是用点彩来表达对象,我的点彩跟它的寓意不一样。”

如何不同?“我的寓意是,我在画面里打破了面与面、块与块的交接,我不想拘谨于这种东西的距离,我就添了这些点点。”

2020年的菖蒲系列之《幽思》。(受訪者提供)

常听人说,中西画作最大的区别是,西画重写实,国画重写意……“其实,现在艺术创作五花八门,不会只有写实或只有写意,往往是各种手法都有,很多元。”

看林天行近年的画,色彩皆明丽,是为了卖画而特意改变画风?

“这跟卖画没关系,主要是当时的感觉。比如最初画的陕北系列,比较沉重,比较苍茫,因为在陕北写生,画的是陕北,当时的感觉就是沉重和苍茫,我只是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

林天行2005年再在西藏阿里寫生。(受訪者提供)

“1991年以后,我画的风景又很鲜亮,对比强烈,因为我离开陕北了,我画的是自己要表达的,包括有关香港的景象系列,没有一张是我对着风景来画,全部加入了我的想像,那是心境的体现。包括我近期画的港珠澳大桥系列,角度是从天空望下来,但我并没坐飞机从天空看下来,只是想像。”

回馈:服务业界   勇于发声

2019年,新任香港美协主席的林天行带领近百成员到珠海古元美术馆举行“艺术共融”美术展时,途经港珠澳大桥,他为这座连通三地的大桥惊叹,连续创作了六幅以此为主题的作品,其中一幅《走进大湾区》在桥上画了25辆车和在海上画了25艘帆船,寓意香港回归25周年。他把生活激情蕴藏于笔墨中。

2022年港珠澳大橋系列之《走進大灣區》。 (受訪者提供)

今日的林天行出任不少公职,除了香港美协,他还担任香港文联常务副会长及其美术家分会会长、香港国际艺术交流协会主席等,同时是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国家艺术基金评委和香港特区政府选举委员会委员等,并不时出任艺术策展人或展览嘉宾,出席各种讲座,这些公职显然花去他不少私人时间……

“我从小享受孤独,喜欢过行云野鹤式生活,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写生,就突然消失了。但现在恰恰跟我向往的生活是两回事。我为什么非要做这些呢?我初来香港时参加不少画会,相当了解香港画家的处境。这几年,有这个机缘,既然大家让我出来为业界做些事情,不做又不好意思,而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2020年,林天行在大嶼山寫生。(受訪者提供)

艺术家都是个性很强的个体,香港也有很多不同的画会,作为业界领袖,尤其是中国美协是个全国性组织,如何凝聚更多艺术家呢?

他介绍说,两个美术家协会有共同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中国美协香港分会有40几位画家,他们是属于全国范围内认可的,但它有一定的门槛,比如需要作品三次入选全国美展,还要经过几个渠道的审批。相对而言,香港美协入会容易一些,现有两百多个会员。

2019年,林天行帶領香港美協會員到珠海舉行「藝術共融」畫展。(受訪者提供)

“作为一个比较官方的全国美协分会会长,主要是团结香港的画家,并给他们争取机会,比如说参展、交流,因为画家往往很自我很孤独,尤其是有追求的艺术家,需要有人去发现和支持,我们都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我希望能够帮他们做些事。因为如果大家都不出来讲话,政府以为香港一切都好。但我要出来讲,香港在艺术发展上还有什么不足,需要什么。”

有哪些不足呢?“我去过这么多地方,觉得香港是最不重视艺术的地方。我们金融方面很发达,但在艺术方面,却很不平衡。”

2020年的荷花系列之《新舞》。(受訪者提供)

五年多前,作为文化界选委,林天行向三位特首候选人提出了三个诉求,第一个是香港要成立美术学院。他说,“作为一个700多万人的国际大都市,居然没有一间美术学院,外国同级城市都有好几间呢。”

林天行分析,今日越来越多年轻人喜欢艺术,也越来越多国际艺术机构进驻香港,包括Art Basel等大型艺术品展销会,香港已跻身世界第二大艺术品交易中心,加上西九文化区的措施陆续落成,香港需要艺术人才。

大畫家林天行送畫冊給來訪的小記者,並親自簽名。(受訪者提供)

第二点是,他批评香港的美术教育不足,“比如小学,所有的老师都可以教美术课,这是笑话:一间一两千个学生的中学,才一两个美术老师,还要兼教其他课。一旦资源不足,美术课就被取消,在学校里,美术老师最不受尊重。这是不对的,美术是什么呢?是灵魂。当年蔡元培说,美育要代替宗教,人要懂得审美。”

第三是缺乏展览场地,“来来去去就是大会堂,25年来没增加过;申请办展览,要排一年的队,而且没有一间是专业性展厅。去年我带香港美协主席团去见‘西九’诸君,表达希望他们拿出几个厅给艺术家办展览,但至今没回音。”

林天行出席「校長論壇」講座。(受訪者提供)

香港艺术馆不是有展厅吗?“但它只给逝世的艺术家,不给活着的艺术家办个展。”他说,像西九的M+收藏或展览一些艺术品,大多跟香港艺术家没什么关系,甚至内地一些好的艺术品都没有机会。

林天行说,艺术交流要平衡,中央已将香港定位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也促使特区政府要重视文化艺术。这当然很好,但还不够。“比如香港有那么多商场,政府可否促使地产商拿出一些地方长期展示艺术品?像海港城或K11不是附设一家美术馆吗?其他的大型商场也应学习,让艺术在市民的日常生活中。”

2019年,林天行帶香港學生到廣西陽朔寫生。(受訪者提供)

“其次,所有新的建筑应该要有一定比例的款项用来收藏艺术品,台湾就是这样,买入雕塑或绘画放置或悬挂。公园也可以,维多利亚公园有艺术品吗?就一个皇后像,还是殖民地时期的。”

“美术或艺术不是立竿见影的;如果不是有毅力地追求,不可能成为艺术家,那是长期坚持的结果。一般打工仔上班打个卡,就有工资了,但艺术家探索十年,可能没有收入。而一旦成功,将来他的作品就属于全人类。梵高就是这样。”

林天行一口气说出了很多观察和建议,并深有感触地说:“艺术家是需要人支持的。像我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这么多朋友的支持,不会走到今天。”

2015年,林天行在俄羅斯聖彼得堡大學展覽期間為觀眾示範。(受訪者提供)

成就:天道酬勤   荣誉飘来

林天行是幸运的,少年得志,游遍大江名川;18岁成为福州市美术家协会最年轻会员;27岁成为在国家画院开个展中最年轻香港画家;也是作品获香港总督府/礼宾府收藏的画家中最年轻的。

林天行是勤奋的,40年来,创作了数以千计的作品;所谓天道酬勤,在竞争激烈的香港画坛脱颖而出,画作不但获各大美术馆、博物馆收藏,还受不少跨国公司、星级酒店垂青。

对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艺术之路,他懂得珍惜,“我最大的幸运是,能以自己喜欢的艺术创作作为生活的一个目标。一生中都能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又能以之维持生活。”满足现状吗?“我一直在探索,不断追求,不喜欢重复自己,艺术家应该不断向前走。”

隨「神州6號」飛船升空的《晨曲》。(受訪者提供)

林天行是唯一一位连续两度获国家文化部邀请、作品随“神州6号”和“神州7号”飞船升空的香港画家。这是一项荣誉。

“是的,当时我接到电话,马上要画。2005年,我画了以新界一带为主题的《晨曲》,画上有小巴,有炊烟,有树林;到2008年的《维港两岸》,主办方要求画作既要有香港特色,又要有奥运会的‘五环’标志。”

林天行很快就联想到香港是海洋都会,有很多轮船,而船的边沿挂着很多轮胎,他就把它们当作“五环”画进去了;画的近景是自己对九龙弥敦道一带的感觉,街上挤满密密麻麻的人,他并描摹维港两岸建筑物景色,画面的基调是红色的,以体现中国这种色彩元素。

2008年的《維港兩岸》隨「神州7號」飛船升空。(受訪者提供)

今年,“国家艺术基金”首次落地香港,并经基金专家评审,共评选出628个资助项目,香港有9个项目入选,其中有两个美术项目,包括集古斋和西泠印社合办的“西泠学堂”艺术教育培训项目,以及书法家容浩然的书法、篆刻系列作品“矛与盾”。林天行正是美术项目唯一的香港评审委员,问他评审有哪些准则。

林天行是「國家藝術基金」美術項目唯一的香港評審委員。(受訪者提供)

他说,申请的项目很多,有团体和个人。就他个人而言,有三个基准,首先是项目越多人受益越好,以“西泠学堂”项目为例, 2017年成立以来,聘请了一批资深艺术家讲授国画、书法、篆刻,已培养逾千名学生,“不容易啊。有了基金,将来会有更多人受益。”

其次是获奖项目要有创新和发展元素,以容浩然的“矛与盾”为例,书法是中国传统艺术,需要传承,更要发展,否则就没有未来,容浩然作品是有发展的。第三要有正能量。“总不能奖励颓废的东西吧?作品应该让社会振作。”

林天行以畫荷著稱。圖為 2021年的《荷歌》。(受訪者提供)

多人受益、传承与发展、正能量,这三点是林天行评审的目标。回头看看他走过的路,那何尝不是林天行的艺术观,乃至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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