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馆馆长潘耀明:我们的跋涉

潘耀明

文学就像所代表的社会一样,具有不同的年龄:沸腾的童年是歌行;史诗是茁壮的青年;戏剧与小说是强大的成年。──巴尔扎克:《巴尔扎克论文选》

2004年杪,应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的邀请,主讲“香港出版与香港文学的出路”。讲座设在该校邵逸夫堂,出席的师生凡一千三百人。

一个很严肃的、关于文学出路的讲座,竟然有这么多人参加,令我大感意外之余,也有点“枯木逢春”的喜悦。

香港文學舘舘長潘耀明。

谁说香港文学会死亡?当年读化工出身的前联合书院院长冯国培教授向我透露,联合书院在通识教育中,对于文学艺术这一环是相当重视的。

言谈中,我们还谈到曾在联合书院执教鞭的陈之藩教授。虽然陈教授是科学家,但多年来文学创作不辍。他早年出版的、寓人生哲理于美文的《旅美小简》,更是洛阳纸贵。

2004年11月,时任中国文化部部长孙家正来港考察,与香港文艺界有一次聚会。在座谈中,我提到当局对香港文学的赞助和对文学的扶掖,相对其他表演艺术如音乐、戏剧、舞蹈的资助,是微不足道的。

我特别提到,香港作家联会曾向特区政府提交建立“香港文学馆”的倡议书,特区政府有关部门一直没有回应。孙部长为此特别作出回应,指出文学才是原创性的,如果戏剧、电影没有好的剧本和好的作品,再好的导演和演员也没用,作为一个有眼界、负责任的政府,对文学应予重视。(大意)

香港的大儒钱穆先生曾说道:“……中国宋以下的民间艺术,只是文学、美术、诗、文、字、画,一切文化生活向平民日常人生方面之再普及与再深入,因此民间工艺常与诗、文、字、画有其显著的联系。因此一只盛饭的瓷碗,他可以写上一首脍炙人口的风雅的唐诗,或是一幅山水人物画,多半则是诗、画皆全。一幅卧床的锦被,也可以绣上几处栩栩欲活的花、草、虫、鱼,或再题上几句寄托遥深的诗句。总之,中国宋以下的民间工艺是完全美术化了,平民社会的日常人生是完全沉浸在诗、文、字、画的境界中了。”

在此之前,香港作家联会率先发起联署的、由三十多位文化界代表共同倡议在西九文化区筹建“香港文学馆”。

2018年,我作为几个文学社团的召集人,给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董事局唐英年主席写了一封信,并附《在西九文化区设立香港文学馆藏的倡议书》。我在致唐英年的信,历述建立“香港文学馆”的迫切性,并指出:文学馆藏当然包括了广为收藏的作家手迹、研究资料、整理香港各个时期的文学成果,但在我们看来,这只是其中一个功能。文学馆藏还有研究、展示、教育、推广、保护等功能。

文学馆藏不仅是文化人聚脚的地方,还是普罗大众接受文学教育与人文之美薰陶的地方,可以让更多的人认识香港文学的过去、现在及未来,和与中华文化不可割裂的关系,并透过文学推广香港的文化,了解香港的社会嬗变及历史经验,感受这个都市的独特创意与文化品牌。

我们始终相信,香港文学馆藏的建立,有利于促进中国的优秀文学传统及与西方文学的交流。香港具有自由的创作空间,而且有中西文化交汇的区域优势,实在应该充分利用此有利条件,促进中国文学包括香港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交流与接轨。香港具备条件邀请国际著名文学家来港驻足创作、文学交流,更有利于举办有国际影响意义的世界性文学活动,同时有助于香港奠定区内华文文学交流中心的地位。

唐主席在回信中,顾左右而言地竟然觉得在西九文化区没有必要建立“香港文学馆”,并予以否决了。最令人大惑不解的,唐主席曾称,香港西九文化区要与法国巴黎庞比度中心看齐,庞比度中心内便设有文学馆。

可见眼下事功世界,凡是急功近利者皆趋之若骛,默默耕耘的德育良心事业,则敬谢不敏,令人嗟叹!

已故香港文史学家司马长风先生曾指出:“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政府支持文学,作家的待遇较佳,又有官方作宣传,作品受到重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文学多由资本家支持,比方说,日本的资本家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香港(资本家)的就未免太落伍,太缺乏远见了。”

香港政府固然缺乏远见,跻身世界巨富之列的不少香港资本家,对香港文学一直是漠视的。如较早对兴建西九龙文娱艺术区投标的几个香港财团,在建议书内对文艺馆建设方面,只提到文物馆、戏剧、音乐、舞蹈、绘画,对于原创性文学竟然不闻不问,令人感慨系之。

香港财团漠视香港文学的原因,大抵正如刘绍铭教授所说的,香港文学是弱势文化。文学如果作为商品价值来衡量,是微乎其微的,在香港更是等而下之,难怪都不能入当官的和从商的法眼。

朱自清曾说过,“经典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文化是比实用更深的东西,然而文化中的文学,更是一个‘民族思想的文字表现’。”所以有眼光的政治家和有所作为的企业家,对文学都是重视的,如欧洲国家中法国、瑞典等政府对文学的重视,如发明家诺贝尔所设的诺贝尔文学奖。

香港当政的官员如果没有远大的眼光,充其量只是一个政客,而不是政治家;做大生意的人如果不愿回馈社会、弘扬文化,严格来说不是一个企业家,而只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征逐铜臭的生意人。

香港是一个典型的商业城市,商业很发达,与巴黎、伦敦、纽约、东京、北京、上海等国际城市不遑多让,但后者不仅仅是商业城市,还是文化都会。巴黎、伦敦都是文艺荟萃的地方;纽约百老汇有最好的歌剧,也是当代艺术思潮产生的地方;东京的文化人包括作家的社会地位是十分崇高的;北京、上海的人文气息是很浓厚的!

至于北京宏伟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则是巴金先生极力呼吁下建成的。巴金指出:“近两年我经常想一件事:创办一所现代文学资料馆。甚至在梦里我也几次站在文学馆的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醒来时我还把梦境当作现实。一个人在床上微笑。”(见《真话集·现代文学资料馆》)那是巴金1979年夏天写的。在这之前,巴金出国三次,看到彼埠设立有文学馆,发现彼邦人关心中国文学,“多数读者想通过中国现代文学馆认识我们的国家,了解中国人的心灵。”

中國現代文學館。

巴金出访欧洲后,深感文学馆对中国的重要性,返国后开始呼吁建立现代文学资料馆。巴金登高一呼,八方响应,政府于1985年顺应民意,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个中历经六年时间,他老人家的梦境成真,可以含笑而终。

相反,在这方面,香港是苍白的、贫血的。

目下,许多城市的当政者都知道文化是都会的灵魂,而文学更是灵魂中的灵魂。高瞻远瞩的政治家都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对文学都大力提倡和支持。

三国时期的曹丕不光是国君,也是一位文学家,他指出:“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诚然,人的业绩包括功勋,将连同躯体同归于尽,只有用文字把智慧表达出来,才能永世长存。

现代美学家朱光潜曾写道:“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就其为艺术而言,它与音乐图画雕刻及一切号称艺术的制作有共同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观感,而这种观感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表现;这观感与表现即内容与形式,必须打成一片,融合无间,成为一种有生命的和谐的整体,能使观者由玩索而生欣喜。达到这种境界,作品才算是‘美’。美是文学与其他艺术所必具的特质。”

他又指出:“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般人接近艺术的一条最直截简便的路;也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种与人生最密切相关的艺术。”

走笔至此,谱写《神雕侠侣交响曲》台湾作曲家黄辅棠兄传来一封信,他表示支持香港我们建立“香港文学馆”的呼吁。此外,他还传来《文讯》总编封德屏最近写给他的信,内容是台湾正在筹建台北文学馆。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封总编来信:

去年,偶遇一位年少时因文学结缘、久未谋面的朋友,他关切我的近况,提及《文讯》长期的悬念及盼望,遂牵线柯文哲市长,竟促成《文讯》与文学界努力多年、已完全不抱希望的‘台北文学馆’成立的可能。

我们讲了上面那许多话,只是希望香港的特首不只甘于当时下的政客,而是要做一个有远见的政治家,把香港建成有文化底蕴的都会,重视包括文学的文化创作活动和建设,从而使香港晋身真正有文化、有灵魂的国际大都会,则香港幸甚、香港人幸甚。毕竟文学是千秋事业啊!

2022年4月,我们再向行政长官候选人李家超先生递交《呼吁在西九文化区建立“香港文学馆”》,并且强调:文学是一个国家、城市的文化精神支柱和灵魂。作为国家新规划之一:将香港打造对外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如果缺乏了文学这个重要元素,香港这棵文化之树,将会是失血的、苍白的。因为文学是原创的,戏剧、电影等等的表演艺术,基本上都是改编自文学著作,前者比香港文学获得更多的资源(在西九也有自己的专馆)。因此,给香港文学更大支持及提供更多资源,建立“香港文学馆”,刻不容缓!

为什么说建立“香港文学馆”是刻不容缓?最近接触到不少研究香港文学的内地和海外学者,他们要深入全面了解香港文学,都遇到很辣手的问题,他们跑香港公共图书馆、大学图书馆,所获得资料往往是零散、甚至残缺不全的,不要说是完整的资料,简单如要找一本旧文学杂志的全本,也是戛戛乎其难。无他,香港欠缺一个有水准的文学馆藏。

十九年前,由34位发起人倡议建立的“香港文学馆”,其中发起人包括著名国学大师饶宗颐,著名学者罗忼烈教授、何沛雄教授,著名作家刘以鬯、也斯、海辛、陶然、双翼,著名儿童作家黄庆云,诗人犁青、香港作家联会创会人曾敏之、报人甘丰穗、教育家王齐乐等人已经先后去世。可见,这是一场悲壮的角力!

香港灣仔茂蘿街七號 建築外景。

我们十九年孜孜以求的“香港文学馆”,终于获得这一届特区政府的支持,并由马会资助,得到落实,大可抚慰泉下的逝者。

毕竟目前选址在湾仔茂萝街的“香港文学馆”面积只有二千呎左右,堪称是世界各大城市中最迷你的文学馆,但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小小平台,克尽职责,为蒐集、梳理、研究和传播香港文学略尽绵力。

我曾写道:“香港文学馆虽然尘埃落定,我们仍然要穿过咆哮的时空之海,左边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右边是拾级而上的山。我们跋涉在文学的山海之间,有登越的豪情,也有波浪击石的宏志,那是威廉·布莱克诗的境界,也是人生壮游的境界。”

(原刊《明报月刊》2023年9月号,《卷首语‧人生壮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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