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兰亭

（一）

审美，总是寻找极致，四大美人，三大行书之誉；西施蟆母之辨，无不如此。

第二行书，颜鲁公祭姪帖。一字伤，一字愤。

第三行书，苏东坡黄州寒食诗。一字郁，一字逸。

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清丽之景，沉挚之情，似有琴声自纸上飘起，铮铮淙淙，流畅而掩抑。

千碑百帖，汗牛充栋。有没有更好的？纵使有异议，也未闻有人想重新安排座次。

于是，也就老老实实坐在窗前临摹，由一而十而百……

（二）

罗中强教授说，兰亭之会的山水诗并不出色。其时，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还未出世。

兰亭序写山水的只有这一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半句模山，半句范水，而古越之春回大地、生机勃勃，尽现眼前。用说诗者的套路，这一句是全文的关锁。文因景生，兴随风发。此情此景，宜于饮酒，宜于赋诗，宜于雅聚。然时日飞逝，好景不常，一切都属“暂得于己”。“暂”字是兰亭序的核心。五胡之乱，南渡之伤，宦情之蹇，体肤之痛，似乎随着曲水流觞一起涌上心头。汉武帝《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古诗十九首叹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伤逝的惆怅溢于言表。书圣也未能免俗。于是，转轴拨弦，弹奏出人生无常的咏叹调。但他是清醒的，并不做庄周的蝴蝶梦。“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说得暂钉截铁。他尊重物质的生命，正视自然的规律，一切快乐都是暂时的，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则是永恒的，留给后人的是永远的嗟悼。

兰亭序的主旨不在山水之乐，而是借春景抒写悒郁，拈出生死大义，让读者无限低回。

因此，在这卷天下第一行书之中，你读出轻拢慢撚的优雅，读出兴发昂扬的遒劲。但慢慢地你读到蕴藉拗折的压抑，读到浓墨重笔的悲哀……

一代雄主唐太宗尊王羲之为书圣，是造神的始作俑者。他发掘了王书的永恒价值，可谓一声佛号，千年震荡。他的《温泉铭》得王字之婀娜多姿，风华流丽。几百年后米南宫简化之，强壮之，游戏之，多少有点“痞子精神”。而沈尹默呢？白蕉呢？闻白蕉先生将王字放大张于室中临摹，一丝不苟，但他似乎有点喝醉了，平直而乏波折……

我总觉得，读出兰亭的压抑和拗折，才多少领略到王书的妙谛。

（三）

时日飞逝，香江第五波疫情快过去了，禁足六十天，与兰亭序为伴。晨起临摹一过，老指屈曲过甚，眠中有酸痛之感。然熹微的晨光又很快唤起我的临兴。一盂水，几滴墨，一管小羊毫，一张粗糙的九宫格黄纸，翻过有界痕的一面，从“永”字开始，又一笔一划临下来，欣喜近似又很快否定自己。此时，想起陶渊明的“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只在书圣的提按、牵连、挥运间寻味。千百次重复为的是追求精金美玉的质感。纯熟而生新，美丽而质实，微妙而有千钧之力……

王羲之，你在哪儿？

作者简介：

秦岭雪，一九四一年生，福建南安人。现居香港。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著有新旧诗集《情纵红尘》，《蓓蕾引》等五种。艺评集《石桥品汇》，《岩雪诗话》等四种。另有书法集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