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剧作家何冀平:“沧桑”过后,她把伤疤变成光

吕书练

何冀平几年前接受《北京青年报》访问,谈到编剧地位时,她深有感触地说,“在介绍我的很多文章里都这样说:她的作品比她的名字出名……”此话不虚。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像不少文学青年,笔者深度关注当时艺术流派涌现、风格百花齐放的内地文坛动态,“北京人艺”(全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是这股风潮中无法忽视的名字。当时的它演出多部具争议性的实验剧,却同时有多出可堪玩味的经典风格剧作,《天下第一楼》就是那个时期冒起的名字。话剧舞台很遥远,感觉却很亲近。

但“认识”这部久闻其名的剧作的作者何冀平却是十年后的香港。一出《德龄与慈禧》,演得“街知巷闻”,笔者也先后看了两遍,似曾相似的“何冀平”三个字印在脑中,还记住了香港话剧团两任艺术总监兼导演杨世彭、毛俊辉,以及主演黄慧慈和卢燕这些名字。

活躍於京港兩地的著名劇作家何冀平。(受訪者提供)

后来,陆陆续续听说《德龄与慈禧》重演,到内地巡演,再改编成京剧和粤剧,等等,编剧何冀平则风尘仆仆地奔走于两岸三地舞台和影视拍摄现场,笔耕不缀,获奖无数。

直到最近,随着她35年前创作的《天下第一楼》获“娘家”香港话剧团搬上本地粤语舞台,久违了的何冀平再成媒体焦点。本月上旬,这出被视为跟曹禺的《雷雨》(1934年首演)、老舍的《茶馆》(1956年首演)并列为“人艺三大经典”话剧,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连演11场,好评如潮。令从排练到演出都忐忑不安的何冀平放下心头大石,因为在疫情再度恶化下,他们担心万一有人中招……

一剧成名  从北京到香港

《天下第一楼》是何冀平的成名作,1988年6月在北京首演,轰动一时,仅北京市就演了150场!被誉为“当代现实主义剧作精品”。之后几年,北京人艺应邀到海外演出该剧,包括欧美、日本、韩国、新加坡,以及我们的香港和台湾。知名导演高志森创办的春天实验剧团也曾于2000年中搬上香港粤语舞台。

香港話劇團版的《天下第一樓》劇照。(香港話劇團供圖)

首演至今,中外演出超过600场,破了《茶馆》500多场的纪录,北京人艺也总共排演了四个版本;2004年更被拍成同名电视剧,何冀平参与编剧,导演夏钢正是当年执导同名话剧的著名导演夏淳的儿子。据说,夏钢把《天下第一楼》搬上荧幕,是为了圆老父的一个遗愿。

如此火红兼耐看,这是一出怎样的戏呢?

名噪京师的烤鸭老店“福聚德”创于清同治年间。传至民国初年(1917年夏),掌柜唐德源因年迈多病已退居幕后,店务依靠二掌柜王子西协助两位少东惨澹经营。怎奈两位少爷与鸭子无缘,一个迷戏玩票,一个崇尚武林,闹得店舖入不敷出,老掌柜不得不聘请外人卢孟实来打理店务。

由謝君豪飾演的主角盧孟實在被「逼宮」時憤而反駁。(香港話劇團供圖)

精明能干的卢孟实临危受命,却处变不惊,几年间将福聚德搞得有声有色,扭亏为盈,更开了分店,却树大招风。两位少东不忿其功高盖主,诸多刁难,剧情也就此展开,最后以劳苦功高却壮志未酬的卢孟实离去作结。

乍看讲的是小人物故事,剧情围绕一间食店权争,却能以小见大──事件背景适逢“张勋复辟”,有些剧中人还留着辫子,进出烤鸭店者还有一些满清宗室遗老和遗民。通过进出食店的各色人马及其对话、背后关系,尽见民初京城众生相,揭示出兵荒马乱时代的人间沧桑,同时带出了社会新旧交替之间的观念碰撞。

剧本以北京烤鸭名店全聚德为原型,为了创作这部戏,何冀平花了两年时间深入生活和搜集资料,包括在全聚德烤鸭班体验三个月,她甚至报读一个烹饪课程,取得二级厨师证。所以,我们今日在舞台上看到一个个形象鲜明、语言生动的人物及其举手投足间的神韵,以及他们口中一道道犹如唱出来般顺口的京味佳馔,就是青年何冀平在烤炉边跟师傅们一点一点学来,并以文字呈现。

《天下第一樓》中老掌櫃和兩位二少爺。(香港話劇團供圖)

以二少爷唐茂盛出场为例──后院突然“咚”的一声,把在场各人吓了一跳,当时的二掌柜王子西接着说:“这位更邪,有门不走,跳墙。”一身武侠装扮的唐茂盛再来一次轻功,跳到茶几上。

“但他跳的声音很重,说明他的轻功没练好,还提到师父用筷子夹苍蝇等,人物特征就出来了。”何冀平解释说,角色设定和塑造很重要,不仅仅是话剧,写电影剧本亦然,这是基本功。

她并透露,剧本的文字基础、台词35年前都已敲定,首演至今,各个版本的舞台演出都“一字不改”,“而且,也不准导演改,北京话有很多‘地、啊、嘛、呀’语气词,都不准加,要求照着剧本一字一字地唸,因为台词是有韵律的,加上去就变得囉嗦了。”她进一步阐释。

不过,此次香港话剧团版本由于是用粤语演出,她作了一些变通,包括唯一的女角──玉雏儿,用粤语读有点饶口,改名为洛英。但台词的原意没变。

何冀平和《天下第一樓》香港話劇團版導演司徒慧焯(左)在排練現場。(受訪者提供)

原来北京人艺在北京演出时是没有字幕的,只有出国献艺才配上,因为人艺演员是用正宗京味儿演出,地道传神,他们对自己的角色拿捏和观众鋻赏力都有信心。

然而,专业演员可以演得地地道道,但哪怕是住在北京的非北京人观众恐怕也难听得明白。何冀平承认,就编剧而言,无论哪个版本,她都倾向附上中英文字幕,因为当中有很多地道的京味儿语言、厨房用语和各行业的专有名词。

不过,时至今日,由于是由人物带出来的,很多人也看懂了。从香港演出的现场反应看来,何冀平在坚持和变通中取得了平衡。

陕北知青  为乡亲们写戏

据说,戏剧大家兼时任北京人艺院长曹禺看了剧本之后拍案叫好,惊讶三十出头的女编剧,怎么能写出这么成熟的剧本,尤其最后的对联:“好一座危楼  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  时宜明月时宜风”,他极为赞赏。并发出疑问:“这么年轻,哪来这么沧桑!”

《天下第一樓》演至尾聲,這兩道對聯條幅緩緩而下,耐人尋味。(香港話劇團供圖)

原来,“沧桑”早在六岁就开始。何冀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生于一个国民党高级官僚家庭,幼年曾随父母在香港度过,后跟外婆在北京读小学。当时的北京在热火冲天搞建设,由于修建人民大会堂,她的家从天安门西侧一个讲究的四合院搬到偏远的龙谭湖,她进了附近一间平民子弟学校读一年级。

这样的家庭背景,加上外婆总把她打扮得整洁、斯文的样子,那些平民孩子们看不惯她。没人跟她玩,还在背后议论和攻击她,“‘文化大革命’在我这里提前开始了。”她说,“很孤独,也很可怜的,只好留在家中看书。”

看了很多书,很杂。有一天,发现家中书架上有一排一模一样的书,浅黄色的封皮,金紫色的字,便拿来看看。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也许是戏剧的老祖宗被我这个六岁的孩子打动,多年后,真让我走上这条路。”何冀平在一篇《我怎么会写起戏来》的文章中写道。

五歲的何冀平在香港。(受訪者提供)

孤独中阅读,充实了她的精神生活。结果,小学毕业时,何冀平以语文和数学双满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女附中,那是一所众多高干子女入读的名校。但是,缺乏童趣和伙伴的童年在她心中刻下了“沧桑”烙印,“影响我一生。”她爽快地说。这似乎为她日后的创作生涯埋下伏笔。

1969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正热,17岁的何冀平没课可上,被迫上山下乡,来到陕北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不到,早年博览群书的经验和写作天分在这个广阔天地发挥了作用,她成为知青文艺宣传队一员,写起戏来,城里来的“京娃们”为当地老乡们表演。

“这个差事的好处是,一来可以解闷,还可以暂时不用做粗重活,我那时很瘦小,完全是娇娇女般被养大的,干不动粗活。”她忆述。

而且,远离烦躁的城市,也远离了是非。在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令她觉得挣脱了一切枷锁。何冀平就专心为纯朴的村民写戏,在煤油灯下写,乡亲们看着她的戏笑,她则看着她们笑。这段日子生活艰苦,却快乐,因为苦苦追索的人生价值得到体现。

今日劇作家何冀平原來在廣闊天地中孕育。(受訪者提供)

由于会写剧本,且由陕北演到北京,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两年多后,她被调回北京当工人。在工厂,她继续写戏,跟几个业余作者合作写了一出话剧,想不到竟由北京人艺的蓝天野当导演,并由他们的团员演出。后来才知,此乃时任北京人艺常务副院长赵起阳派来的。

自此,这个还梳着两条辫子的娇小女子受到关注,在她发表剧本《淬火之歌》后,赵起扬邀请她去人艺工作。时值内地文革后首届全国统考,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也第一次招生,为了圆大学之梦,她报考了。考得不算出色,所幸主考老师看重实践,当时,她已有三个剧本演出发表。她成为5000考生中的45个幸运儿。自然,她放弃了人艺的机会。

专业受训  走进北京人艺

在校期间,她曾到香港探亲,为五光十色的都市景象着迷,努力地观察和吸收,返校后将所见所闻写了一个简单的剧本构思,拿着它首次走进北京人艺大楼,岂料在坐个个是戏剧界巨头,吓得手脚颤抖。但她很快进入自己编创的戏剧世界,她讲得动情,他们也听得动情。这就是后来的《好运大厦》雏型。

青年一代接棒,北京人藝2021年再演《天下第一樓》,圖為劇照。(北京人藝供圖)

大学毕业前夕,年逾六旬的赵起阳心中还掂念着小才女,特意从文化部要了一个名额,点名要她。自此,何冀平轻易地跨进这扇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大门,跻身于名流满满的大楼中,成为剧本组编剧。

北京人艺不是国家级单位,却以作品出名,而且网罗多位著名剧作家,包括曹禺、老舍、田汉等。四位剧本组组长也来头不小,焦菊隐、赵起阳、于是之、英若诚,皆赫赫有名,剧院相当重视剧作家。何冀平当时的组长是表演出身的于是之,他也是她的伯乐。

“他的学问太大了,大家都很敬佩他。除了是出色的演员,文化思维、待人处事都是顶级的。”今日何冀平如此评介,“他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他自己写文章,写剧本,钻研艺术,他完全知道知识分子要什么,最主要是尊重!如果给我钱,却没获得尊重,我宁可不要。他就给了我们尊重。这两个字,说起来很容易,却不容易做到。”

何冀平(右)和兩位導演在曹禺(左)家中。(受訪者提供)

何冀平透露,于是之曾获提拔到国家文化部当副部长,但他不愿意去,后来担任过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薰陶下,何冀平的想像力和才华得到充分发挥。

她在北京人艺的第一部编剧作品就是前文提到的《好运大厦》,1984年上演;1987年,她开始写作《天下第一楼》,期间,就文本文字,请教于于是之。虽然他后来在一篇文章中透露,自己曾发出“这个题材和她的距离很远,一个女孩儿家能写出什么来”的疑问,但是,“于老师从来没泼过冷水。”

1988年6月,《天下第一楼》终于上演,轰动京城。何冀平的名字在剧坛冒起。她不但是当时人艺最年轻的编剧,也是有史以来首位驻团女编剧。然而,一年后,人气正旺的何冀平却要离开这间工作了七年的剧院,因为丈夫程治平是香港人,她要跟家人团聚。

当时,很多人惋惜,更为她担心:一个作家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壤和语言环境,还会有创作激情吗?作品还会有生命力吗?她自己心中也掠过一丝思虑。

移居香港  从电影圈做起

这时的香港跟她首次来探亲的香港已很不同,那时,文革刚结束,内地百业待兴,对年轻的她来说,香港是一个完全陌生却很新奇的世界;十年后,两地民情民风都有了明显变化,她自己的变化更大,从一位大学二年级女学生到名声鹊起的青年剧作家。不过,这个身份和名气令她到港后,轻易地从事回本行:编剧。

何冀平為戲迷簽名。(受訪者提供)

不过,不是在舞台上,而是更广阔的电影圈,一待八年。从一个国家体制内的知名剧院,到犹如大染缸般的香港娱乐圈,是两个不同的制度和工作环境,至少在内地,没有市场压力,创作时间充裕,工作自由度也大。

何冀平承认,是很不同,像她为徐克监制的《新龙门客栈》编剧,时间就非常仓促。1991年,北京人艺到香港演出《天下第一楼》。据说,徐克看了演出后,忙着找两样东西,一是北京烤鸭,一是编剧何冀平。

徐克拿着两张纸的大纲,约她见面,开口就问:你对武侠可感兴趣?面对盛情殷切的名导,她不能说不感兴趣,也不能说不会写。之后,匆忙买本介绍武侠的书恶补,很快就领悟到了。

当时,她还在另一家电影公司任职。就利用工余时间,到位于九龙塘的徐克工作室开工。徐克平时说话不多,但一开口说剧本就眉飞色舞,语速极快。当时,她来香港不到两年,广东话还不是很灵光,就用录音机录下,回家慢慢听,不懂就请先生翻译。

大约一个月,就写出了第一稿,由于对武侠戏没概念,她居然把青山水绿的惯性场景写成大漠风沙的西北边陲,并取名《塞外野店》。徐克没异议,继续下去。几经推敲、易稿,边拍边改,前后花了八个月,电影最后取名《新龙门客栈》,国、粤语两个版本在港台两地上演。北京来的编剧才女和当时得令的才子导演一拍即合。

徐克監製的電影《新龍門客棧》劇照。

何冀平很快发现,香港的运作完全商业化,她也很快适应,完全没有感到不舒服或产生过对抗情绪。“因为我的作品本身也有商业成份,否则不会演500多场,若不好看,观众不会进场。”她说。

自此,其他的剧本写作邀约陆续来。同年,她参与台湾播出的神话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编剧,试过一天写一集剧本的纪录,该剧由赵雅芝、叶童等主演;1994年,担任古装剧《西楚霸王》编剧;1996年,担任近代剧《香港的故事》编剧……几年间,何冀平已成为炙手可热的编剧,有时,手上同时有三个剧本在写。

重归舞台  奠定剧坛地位

1997年,获香港话剧团邀请,何冀平成为驻团编剧,重归舞台。首部作品是《德龄与慈禧》,该剧由时任话剧团艺术总监杨世彭执导,剧本后来被收录入香港中学中文课程。1998年在香港首演时,轰动戏剧界,两度走入剧院观看的笔者也甚感清新。

何冀平在《德齡與慈禧》中「顛覆」了慈禧的形象。(香港話劇團供圖)

何冀平在剧中“颠覆”了慈禧的形象,让人看到跟以往很不一样的慈禧太后。而且,连被人视为“无用的、抽鸦片的皇帝”光绪也变成“能听说英文,会为自己解围”的男子汉。当然,更重要的是,让更多人认识了德龄这位在中国出生、在外国长大的晚清外交官之女,她的活泼开朗兼西式作风为日落西山的清室注入一股清新之气。

该剧在翌年香港剧协主办的年度舞台剧奖颁奖礼中,囊括了“最佳整体演出”、“最佳剧本”、“最佳导演”、“最佳服装设计”及“十大最受欢迎制作”等五项大奖。之后多次重演,汪明荃曾将之改编成粤剧演出。此剧也奠定了何冀平在香港剧坛的地位。

又一个十年,从北京到香港,从《天下第一楼》到《德龄与慈禧》,故事都跟清朝有关,但何冀平并不喜欢清朝,她也没否定史书对慈禧的形象定位,只是赋予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女人一点生命力,令其形象立体化人性化一些。

2002年的《還魂香》劇照。(香港話劇團供圖)

翌年,她创作了《开市大吉》,该剧是香港话剧团为纪念老舍诞辰一百周年,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接着,《烟雨红船》(2000年)、《明月何曾是两乡》(2001年) 、《还魂香》(2002年,后曾改名为《梨花梦》)陆续上演。其中,《烟雨红船》属英皇娱乐集团制作,由陈宝珠、梁家辉、刘嘉玲等连袂主演,在香港演艺学院歌剧院,连续演出64场。

2003年,“沙士”病毒肆虐香港,人心惶惶,民情低落,特区政府为了激励民众士气,特别促使当时政府资助的三大演艺团体──香港话剧团、香港舞蹈团和香港民乐团联手演出大型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也由何冀平担任编剧。那几年,她每年一个大剧本,出出引起关注,在舆论界,“何冀平回归(舞台)”演变为“何冀平现象”……

2003年的《酸酸甜甜香港地》劇照。(香港話劇團供圖)

“现象”之后,何冀平再回大银幕,作品继续在两岸三地上映,《投名状》、《龙门飞甲》、《明月几时有》、《邪不压正》、《决胜时刻》……部部铿锵有力,都是大题材的男人戏。期间也创作了电视剧《牛郎织女》和话剧《甲子园》。

注重细节  把领袖平民化

综观何冀平的创作,题材大多比较久远,从话剧《天下第一楼》、《德龄与慈禧》、《还魂香》到电影《新龙门客栈》、《投名状》等,却很少触及现代题材和当代议题。

她马上纠正:“有啊,我前些时候才写完一个京剧剧本《风华正茂》,讲青年毛泽东的;之前的电影《决胜时剧》,讲1949年前后的毛泽东。”

在今年9月的第十三届中国文艺节上,国家京剧院上演了一部现代京剧《风华正茂》,正是何冀平操刀。这是为了庆祝中国执政党建党百年的主旋律作品,已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国民党后代能写出怎样的剧本?似乎从体裁到题材都要突破?

現代京劇《風華正茂》劇照。劇中人左起楊開慧、毛澤東和陳獨秀。(國家京劇院供圖)

“不完全是。”她说。戏曲剧本创作最大的难度是要写唱词,因为有曲牌、板式,遣辞用句都很讲究,这都是专业。原来早在2001年,《德龄与慈禧》在内地演出成功后,国家京剧院就邀请她合作,将之改编为京剧《曙色紫禁城》。有了前面的戏曲创作经验,到了《风华正茂》就顺利多了。

2021年9月21日,《风华正茂》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首演,以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核心毛泽东及其身边战友的早年岁月为主线,予人耳目一新,是毛泽东形象首登京剧舞台。首演后,被评为“找回京剧的青春感”,毛泽东饰演者李博更获得第十七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

虽然是一部主旋律作品,风格却“非常何冀平”,同样以人为本,以人物的小故事呈现大历史,透过细节描述突出人的性格。在第三场,有这样一段母子对话──

毛问:娘啊,儿子是在为家做事情啊。娘知道这个家有多大吗?娘答:“门前三分地,板房四五间。”大些?“一个韶山冲。”再大些?“整个大湖南。”还要大……娘怔住了,毛泽东接过话:“是整个天下。”

青年毛泽东的远大志向就酝酿在这个小小的家中。

現代京劇《風華正茂》劇照。劇中毛澤東(左二)向母親(中)道出遠大志向。(國家京劇院供圖)

这不是何冀平第一次写“主旋律剧本”,2003年的《酸酸甜甜香港地》是首次尝试;也非第一次写“伟大领袖”,2019年,有一部共和国成立70周年献礼片《决胜时刻》,就是她编剧。该片英文名叫《MAO ZEDONG  1949》,由十年前拍摄《建国大业》的著名导演黄建新掌镜。顾名思义,这是一部从时间点到题材都相近的历史大片。

根据饰演周恩来的刘劲在电影发布会上透露,他在数十部影视作品中演过周恩来,尤其拍过《建国大业》,同样讲1949年开国故事,这新片该怎么拍呀?黄建新说:“你等着吧,一定会有惊喜的。”

后来,刘劲接过剧本一看,“真的是很大的惊喜”,这个戏很侧重讲领袖的情怀和情感,“关于国共合作这一块,何冀平老师写得非常棒。”他说,自己以前演过有关片段,讲的都是谈判桌上的事,但这部戏写到周恩来和张治中的个人情感,提及周和张当年在黄埔军校是同事和朋友。国共两次握手,两次和谈,而这一次是“国共三大战役”之后,周和张各有其主,亦敌亦友,谈判桌上寸步不让,据理力争。但谈判桌下,周恩来以情感人,“真的要感谢何老师,您写了一个有原则、有立场,又有真情实感的性情周恩来……”

在電影《決勝時刻》中,毛澤東與16歲小兵勾手指發誓。圖為該片劇照。

主旋律加上火药味般的片名,很自然令人联想到唇枪舌战、炮声隆隆的场面,这当然有,但更多是描写这些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领袖们另一面,尤其是主角毛泽东,编剧特别安排了他作为父亲跟两位子女──长子毛岸英和最小的女儿李讷的相处时刻,还有跟几位年轻人包括警卫员、播音员和一位16岁小兵等交往的细节描写,让人看到以往主旋律电影鲜见的领袖温情而平凡的一面。

这是何冀平最拿手的编剧诀窍:在宏大主题中见生活细节,令人看到一个更接地气、更有人情味的毛泽东,将神化了的领袖还原为在地化的父亲、长辈。这样人性化处理,令这部电影上映时,豆瓣电影评分榜一度高达9.3,“正是观众觉得剧本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物作为人的感觉。因为我写了他们的情感。”

以小见大  话剧剧本最难

何冀平认为,创作的关键不在题材,而是你在题材中发现了什么。“我刚为上海小百花越剧团写完了900多年前的苏东坡,这是众所周知的人物,重要的是切入点,从中找出新意,这就是作家的风格和本事,也是触觉。”

她说,生活背景和周围环境会影响创作,也会影响对事件的判断。以《德龄与慈禧》为例,如果当时还在大陆生活,笔下的慈禧可能未必是这样。“慈禧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人物,但在香港生活了八年,社会环境、文化氛围、意识形态都会进入脑中,难免影响我对历史及其人物的看法。”她觉得,也不是局不局限的问题,而是一个作家,在那种环境中,会不由自主地受到那种环境意识形态的影响,有可能就把她写成一个很威风的样子。

何冀平在《天下第一樓》出版單行本的發布會上。(受訪者提供)

如何发现这些细节呢?“不是发现的问题,而是我的创作本色。”何冀平强调,“《天下第一楼》也是我的本色,怎么写,是剧作家的本色体现,我也可以把它写成一段发家史之类的。但我看重的是人,着重刻划人的本色,跟家庭教育、成长背景都有关系。所以说,在香港的生活,对我的创作产生很大的影响。”

跟天资有关吗?“有点关系,但不完全。每年从大学编剧系毕业的学生很多,但能脱颖而出的很少。作家、科学家,乃至厨房的厨师亦然,有几个是冒尖的?需要天分,加上后来的受训,还有机遇。”

自1988年成名以来,甚至追溯至更早期的知青年代,何冀平的艺术之路似乎比较顺利,如今,作为金牌编剧,她的创作已跨越了五个界别──从话剧,到电影、电视,到音乐剧和戏曲(包括京剧和越剧)。 除了个人才华和努力,机遇也很重要,尤其是遇到的人。

許鞍華執導的《明日幾時有》由何冀平編劇。

这一点,何冀平承认,自己在事业发展上算是幸运的,从一开始,剧本就是在最顶尖的艺团演出,在最好的平台呈现,“我的电影剧本,也是由最出色的导演来拍,从徐克、姜文、陈可辛、许鞍华等。我的话剧是北京人艺、香港话剧团;我的戏曲剧本是国家京剧院,而将会上演的越剧《苏东坡》也是著名的浙江小百花……连演员也是顶尖的。”

她说,写剧本和写小说不同,后者写完发表或出版了,作家的责任就完成了。但剧本完稿之后,只能算是一半,还需要在导演、演员方面的配合和呈现,才能算完成。如果没有好的剧团来呈现,剧本的创意没得到充分而完整地体现,是不算成功的。

“既然这样,您有没有想过写小说呢?有不少作家是先写小说,成名了,被人改编成影视作品,再自己参与甚或亲自编剧,比如王朔、严歌苓等。”我问。

北京是何冀平成長、成名的地方。(受訪者提供)

何冀平说,自己从一出道就写剧本,并享受这种表达形式,从没想过要写小说。而且,“写小说是书本对书本,剧本则需要在剧场呈现,是人对人,有互动,我要考虑一些对白是否适合演员唸出来,有些场景在舞台上能否呈现。每次创作,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战争。写小说可以天马行空,电影电视也可以,但话剧有它的限制。”

她明白,电影是导演的艺术,因为你用文字写了,他还要用镜头去拍摄,所以在影视界,编剧不受关注;但在舞台剧,编剧却比较重要。“为什么老舍、曹禺这么出名呢?因为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对编剧的要求高。像高尔基说,话剧是文学形式中最难的……”

然而,35年前,何冀平就把“最难的”写好了,《天下第一楼》虽然比编剧的名字响亮得多,但连番的重演,令她感觉“人走茶未凉,人去楼未空”。今日,六岁的“沧桑”留下的伤疤,已经化为路途中、舞台上的一束束光线,照耀着她,也照耀着她的剧作,从北京到香港。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