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國際知名指揮家麥家樂:音樂是人的靈魂和血液

呂書練

一邊是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古代教育家、思想家孔子,一邊是有400多歷史的歐洲藝術表現形式歌劇,這兩種東西方元素如何在東西文化交匯的香港舞台上交融?享譽國際音樂界的麥家樂大師以他獨特的音樂語言作出了大膽的嘗試──去年11月22日在香港大會堂指揮寰宇交響樂團,順利演出其最新創作的歌劇作品──《孔子傳》。

旅歐35年的麥家樂在演出前說,在歐洲,人們經常提到孔子,但他們只知道孔子的名字,並不了解孔子的事跡和思想,以及這些思想的內涵及其對中國人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促使他創作了這部歌劇,希望藉此在西方社會弘揚中華文化。

港產國際知名指揮家麥家樂。圖為他去年11月在香港大會堂指揮樂團首演《孔子傳》。(受訪者提供)

麥家樂是港產大師級音樂家,他的足跡不但遍及兩岸三地,其指揮棒更在古典音樂發源地的歐洲舞台瀟灑揮舞,尤其是音樂之都維也納和文化底蘊深厚的莫斯科。

「我想了解歐洲的環境,當地人如何看音樂和玩音樂;後來再到俄羅斯,也是想了解他們的思想,體會他們對音樂的感受,這樣,我才知道甚麼是莫札特的音樂,甚麼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

帶着豐厚的音樂閱歷和開闊的多元視野,麥家樂回到故鄉,培養新人,重拾傳統文化,並探索如何融合東西古今元素,促進有效溝通和交流。

音樂啟蒙  緣起大會堂

雖然是國際知名指揮家兼作曲家,但原來麥家樂並不是從小就喜歡音樂。「我們成長的年代,不是很多小朋友有機會接觸音樂,那時的母親都很刻苦。我是上了中學以後,才接觸到音樂,並很快喜歡上音樂。」坐在香港大會堂低座Deli and Wine餐廳的麥家樂徐徐道來。

麥家樂在大會堂低座Deli and Wine餐廳接受訪問,這是他第一次在香港接受訪問的地方。(香港文聯網)

這是他特意挑選的訪問地點,因為這裡盛載着他的音樂回憶。訪問中途,他突然問:「你認識周凡夫嗎?」我點點頭。原來,31年前,學有所成的麥家樂受香港藝術節邀請,返港指揮上海交響樂團演出,知名樂評人周凡夫就是在這家餐廳約訪他,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媒體訪問,相談甚歡。如今,故人已去……

這是少年麥家樂經常流連的地方,「大會堂可以說是我的音樂啟蒙地點。」他說。

我們請他先到戶外走走看看,時值大會堂成立60周年,隨處可見紀念宣傳單,也勾起他一番感慨:「想不到,今日的大會堂已成為法定古蹟,這也好,說明不會被拆掉。」只是當年對面的碼頭和海水已變成今日的大馬路和建築工地;疫情之下,人煙稀少,站在空曠的土地上,一陣輕風拂面,好不清爽。

站在空曠的大會堂戶外,麥家樂別有一番感慨。(香港文聯網)

升讀聖保羅男女中學時,音樂課老師要求每位學生學一種樂器,他一眼就看中了小提琴,「那個有趣的造型激起我的好奇心。」少年人就愛屋及烏地喜歡上音樂,「不像今日,小學一年級已開始學管弦樂,我們那一代的音樂教育是中學才開始的。」他憶述。

由於喜歡,除了學校音樂堂外,他每周還跟隨一位意大利音樂老師學習,每天自覺練習數小時。用功加專注,自然進步很快。中四已參加香港青年管弦樂團,代表香港去英國表演,18歲晋升為首席;到了中六,他已成為香港管弦樂團第一小提琴手。可謂「平步青雲」。

期間,他曾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校際音樂比賽,贏取不少獎項,其中一次指揮過學校口琴隊參賽,在60多隊中脫穎而出,「這是我首次擔任指揮,很有滿足感。」從小提琴,到大提琴、低音提琴……甚麼都嘗試,「不知何故,我在音樂上很有信心,我也在音樂中找到自信心。」

中學時期的麥家樂(左二)和同學們練習小提琴。(受訪者提供)

自此,一有空閒,這位音樂少年就往大會堂跑,「當時高座有個私人博物館,我常常先去那看展覽,再到圖書館,之後回低座看有甚麼音樂會,即時買票進去聽。」他邊走邊說,當時普通家庭經濟並不寬裕,這算是一項奢侈嗜好。

「香港管弦樂團對我的影響很大,香港藝術節也有很多音樂會。」他說。機緣巧合下,他知道香港有一個青年管弦樂團,讀中三的他就去報考,順利成為成員。1973年7月,該團應邀到蘇格蘭參加當地音樂節,代表香港表演,「我很幸運獲選隨團,因為該音樂節有十多隊來自不同國家的青年樂團參加,每天都有各種風格的表演,讓我看到同齡音樂家的高超技藝,大開眼界。」

最後一天到倫敦著名的Royal Albert Hall (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對他的衝擊很大,因為遇到了世界知名的波蘭裔指揮家利奧波德‧斯托科夫斯基(Leopold Stockowski)。92歲的大師走向舞台,步子有些蹣跚,然而,一踏上指揮台,就仿如變了另一個人,神采飛揚地指揮樂團演奏柴可夫斯基樂章。

這一幕印象深刻,打動了這位東方少年,他暗自發誓:將來也像他一樣,當一位指揮家。

轉眼之間,香港大會堂已建立60周年。(香港文聯網)

赴歐深造  情繫維也納

從英國回來後,17歲的麥家樂開始認真思考音樂之路。一年後,他加入香港管弦樂團,成為全職小提琴手。這個專業樂團不但定期舉行音樂會,而且每次都會邀請外國知名音樂家來港演出,麥家樂因此接觸到很多出色的音樂家。

比較之下,感到自己需要進一步深造。當時,有個德國的女小提琴手Susana Lautennacher來港表演,他就主動找她上堂。她很欣賞這位好學青年,說:「你雖然拉得沒想像中好,但你有才華,我希望你能來德國學習。」

那時的香港既沒有專門的音樂學院,也覺得需要在音樂氣息濃郁的環境中薰陶,受到鼓勵的他決定到音樂的原創地歐洲進修。1976年考入德國Freiburg國立音樂學院,跟Wolfgang Marschner教授學小提琴。只是,這間學校雖然很有名氣,但主要在表演方面,而他想學作曲和指揮。一年後,他轉到維也納市立音樂學院,「因為那裡有一位享譽世界的音樂教授Karl Osterreicher。」

麥家樂覺得,這個大會堂花園變化不大。(香港文聯網)

本擬同時修讀小提琴、指揮和作曲,後因為要兼職賺學費,恐應付不來,決定先集中攻讀指揮課程,師從著名的溫佳特納(Felix Weingartner)的學生卡爾.藍道夫教授(Professor Karl Randolf)。期間更獲維也納大師班錄取,跟從另一位著名指揮家查理斯.馬克拉斯爵士(Sir Charles Mackerras)學習指揮莫扎特歌劇。馬克拉斯當時給麥家樂的評語是:「具備出色的音樂造詣和良好指揮技巧」(conducting with great musicianship and a good baton technique)。

1980年畢業後,不像許多修讀了學位後隨即返回亞洲的年輕學子,麥家樂選擇留在維也納,繼續跟Karl Osterreicher學習指揮,向Alfred Uhl教授深造作曲。同時報考奧地利聖保頓歌劇院樂團,「我首先是在樂團拉小提琴的,做到首席(concertmaster),算是很高的位置。但我的目的不是當首席小提琴家,而是指揮。」

目標清晰的麥家樂深明,當指揮不是有了學位就足够。為此,他就去參加有關比賽──1986年在意大利舉行的國際托斯卡尼尼(Toscanini)指揮比賽中進入最後六強,指揮艾米利亞小響樂團(Orchestra Sinfonica dellEmilia Romagna )演出,並取得是次比賽文憑;1988年,他又在奧地利舉行的二十世紀音樂國際指揮比賽中獲得第二名……

身為指揮家,麥家樂在訪談中也手勢多多。(香港文聯網)

那麼,對這座古城有甚麼感覺呢?他講起一個故事:「貝多芬是德國人,他來到維也納時是21歲,跟我到維也納的年紀差不多,我當時就想以代入者的角色,感受一下他當年就想當一個偉大的音樂家的心情。這條路應如何走下去呢?我去參觀貝多芬一些故居,看關於貝多芬的資料。很快發現,在所有關於貝多芬的記載或傳記中,都沒提到貝多芬為甚麼會成功?」

貝多芬年代的維也納是一個大都會,也是一個文化交匯點。但年輕的貝多芬來到維也納,不但遇上當時得令的大師莫札特,並跟隨海頓學音樂,還獲他們讚賞為「將來一定不得了」和「才能非凡」,而且,奧地利貴族們都很欣賞他、支持他。

「我不相信莫札特幫過他,我只想體驗一下,在當時的環境下人們的思想,如何跟奧地利人做朋友,令他們欣賞你而幫助你呢?但要幾十年之後,我才明白。」他說。

回流十年的麥家樂仍不時「重遊故地」。圖為他2022年在維也納中國領事館前。(受訪者提供)

原來,維也納人覺得古典音樂是音樂中的貴族,他們自己則是最noble(高貴)的民族;但在俄羅斯,則沒有這樣的感覺,當地音樂家只覺得自己好叻,他們的音樂是全世界最好的。「所以,你首先要了解一個地方的人的思想,你才會明白,為甚麼維也納會出現貝多芬,莫斯科會有柴可夫斯基。」

擴闊視野  勇闖莫斯科

麥家樂音樂生涯中另一個重要篇章是在俄羅斯的日子。一個香港人怎麼會想到遙遠的莫斯科發展呢?

他講起一段淵源。在維也納讀書時,經常接觸到一些來自俄羅斯的優秀音樂家,很崇拜他們。他說,「觸發我的指揮家之夢,是在英國的音樂節上,但真正促使我下決心攻讀指揮課程,卻是受到俄羅斯音樂家的影響,夢想有一天可以在莫斯科舞台上指揮樂團。」

1989年,名聲鵲起的麥家樂向世界各大交響樂團發出100封信,毛遂自薦,包括香港的樂團。上海交響樂團即時有正面回應──1990年,他成為上海交響樂團客席指揮;翌年又客席指揮北京的中央樂團(現名「中國交響樂團」),同年獲香港藝術節邀約,麥家樂在沙田大會堂指揮上海交響樂團演出,接着又為香港管弦樂團指揮一場流行音樂會,認識了台灣音樂人羅大佑。

2019年,麥家樂帶領香港音樂家到上海參加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演出。(受訪者提供)

經羅大佑介紹,他1992年和寶麗金唱片公司(BMG)簽約,指揮中央樂團錄製了《梁祝‧黃河》唱片和影碟(CD和LD)。這唱片在發行一個月之後獲得白金唱片獎。

「這張唱片對我的影響很大。在慶功宴上,雨果唱片公司老闆易有伍突然走過來說:『麥家樂,我在香港藝術節上看過你的指揮,是否有興趣跟我們合作,再指揮中央樂團錄製一些古典音樂唱片。』」

這一次,麥家樂謝絕了,因為他希望到俄羅斯發展。1993年,經雨果唱片安排,他在莫斯科與俄羅斯愛樂管弦樂團合作錄製了史特拉汶斯基(I.Stravinsky)的《春之祭》唱片;接着,他指揮該樂團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演奏馬勒(Gustav Mahler)的《第五交響曲》音樂會,並錄製了他在俄羅斯期間的第二張唱片。

這是一段麥家樂記憶深刻又引以自豪的音樂經歷。今日回想,他還記得不少細節──原來那年,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聯邦派系林立,各派對國家未來體制的發展出現嚴重分歧,首任總統葉利欽推行激進的改革政策,執意推行西式總統制,而議會議長和副總統則主張議會制,雙方支持者因此發生衝突。葉利欽下令軍隊包圍議會大樓,導致800多人死傷。

1994年,麥家樂在莫斯科。(受訪者提供)

「一下飛機,經理人就叫我們馬上上車,因為要開戰了,機場可能關閉。我們趕到錄音室時,外面硝煙彌漫,槍聲不斷,我們就是在如此危險和艱難的環境下,緊張工作6個小時,錄製了《春之祭》,最成功的一張唱片。這也奠定了我在俄羅斯音樂界的地位。」他憶述。

當時的莫斯科幾乎陷於內戰,到處槍火,但俄羅斯人,像音樂家都很鎮定,音樂學院如常上課,藝術家如常演出──前述那場音樂會就是在「槍林彈雨」下完成。他曾問當地一位音樂家,俄羅斯人為甚麼如此平靜。對方說,「這是我們民族的歷史元素,我們視為生命的一部分,無論國家如何混亂,即使發不出薪金,我們都會照樣工作。」

音樂家的話令麥家樂既感動又欽佩,「他們太可憐了,卻很值得尊敬。」有些人半年沒有薪金,依然敬業,麥家樂甚至用自己的積蓄補貼一些音樂家。這段「共患難」的日子令他贏得俄羅斯人的信任和尊重。

1994年,麥家樂獲得雨果唱片公司一年錄音合同。自此,他先後跟多位香港和內地知名音樂家合作灌錄唱片。1995年,在莫斯科之秋音樂節成功指揮首演俄羅斯現代作品後,他獲俄羅斯佛羅內斯國家管弦樂團邀請為客席指揮,翌年更成為駐團指揮。

1998年,麥家樂(中)和羅文(右)等在莫斯科開會。(受訪者提供)

從1996至2000年,麥家樂在每個樂季最少指揮20場以上的音樂會,每年他都帶領樂團到亞洲演出。期間包括指揮該樂團為羅文錄製《情繫佛羅內斯》專輯。2000年,麥家樂獲得俄羅斯佛羅內斯國會頒發榮譽獎狀,他的名字及簡介也記載在佛羅內斯百科全書上。

「俄羅斯民族的特質就是非常支持國家。所以,我今日看到香港一些人心中的迷惘,就跟他們說,你們不明白文化是甚麼,文化就是要為國家服務,令社會更加和諧,大家有個向心力,而不只是表演。美國不是這樣的,她太商業化,音樂就是表演。」

所以,麥家樂的音樂篇章沒有美國這一章?他坦承不欣賞美國音樂。「歐洲人對文化的定義和理解跟美國完全不同,我也去過美國,覺得他們恃着有錢,很驕傲,但在藝術界,你一定要很謙虛,才能學到東西。很多美國傑出的音樂家都來自歐洲、俄羅斯。我希望香港的音樂文化是注重質量和內涵,注重影響人的思維,以及服務於我們的文化,服務於我們的國家。而不只是為了表現自己。」

在海外多年的麥家樂認為,音樂應該服務於我們的文化和國家。(香港文聯網)

幾經磨練   指揮家夢圓

麥家樂的音樂緣分始於半個世紀前那個構造獨特的小提琴,他也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和作曲家,但他最大的心願是站在莫斯科音樂廳指揮台上駕馭音樂。如今,他夢圓了。

指揮是一個樂團的領袖,一個東方人指揮以西方人為主的樂團,可有受到歧視?如何壓陣?

「一定有歧視。」他不假思索:「在那個年代,香港是一個沒有國家的地方,以我去參加比賽為例,比如前面提到的Toscanini,我進入決賽,他們介紹我是一位Hong Kong British(香港英國人)。我聽了覺得奇怪,甚麼意思呢?我要一個個地向人解釋這個奇怪的身份,日本人就是Japanese,德國人就是German,美國人則是American,每個人都代表一個國家,人人都有國家,就是我沒有!」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帶有一絲苦笑,「沒有身份(identity),沒有代表一個國家(nation)的感覺。」

1993年,麥家樂和他師從的另一位著名音樂家M. Rostropovich在倫敦。(受訪者提供)

當然,感受是次要的,最主要還是技藝。麥家樂舉了一個例子:曾有人問著名指揮家卡拉揚為何停止參加指揮比賽,大師答:「我覺得只有馬才需要比賽,音樂是不需要比賽的。」說着,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一世都記得,對呀,馬才需要比賽!」

他說,一般人都希望在音樂比賽中拿獎,但你看看卡拉揚,他沒拿過甚麼比賽大獎,很多音樂大師也沒拿過比賽獎項,甚至拒絕參加比賽。「比賽是一種競爭,但競爭不是音樂的本質。因為在比賽中有時間限制,很多事做不了,才藝發揮不出來。像一次日本比賽,每個候選人才七分鐘時間……我覺得音樂是一種磨練。」

指揮也是一種磨練的過程。筆者早前在網上看到日本著名指揮家小澤征二,年逾八十,但在指揮台上神采依然,就問:「是否人站到了合適的位置,神采就自然散發?」

麥家樂憶起早年跟著名指揮家學習的一件往事。有一次,他正練習指揮,老師突然叫他「別動」。他奇怪:「我正在指揮樂隊,不動,怎麼指揮啊?」

後來終於開竅了:有時,真的別動,你就可以將你的音樂思想輸送給演奏家。「當你動時,等於用動作去影響別人;而當你不動時,則是用你的靈魂和精神去感染他人。這跟年齡沒關係,即使一個人,平時動彈不得,但他在指揮台,也可以指揮好一闋樂曲。」

指揮是麥家樂少年時代立下的心願。圖為他在指揮《孔子傳》演出。(受訪者提供)

如果跟一個長期合作的樂團演出,是否比跟一個平時少接觸的樂團更和諧呢?

麥家樂想了一下說:「其實不是的,我有一次經驗是在意大利指揮烏克蘭基輔電台交響樂團演出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我只有一個時間段排練,開始有點擔心,但還是硬着頭皮去了,之後演出的效果不錯。」

「我常跟學生說,排練不是指揮需要,而是演奏家需要。指揮是不需要排練的,因為他之前已了解了樂曲,而演奏家不了解樂曲,才需要排練。憑着這樣的理念,我跟很多管弦樂團合作,不怎麼排練,也可以順利演出。」

當然,指的是專業樂團,比如莫斯科愛樂樂團。因為職業樂團通常一看譜就可以有水準地演奏出來,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默契,不一定要排練很多次。「去年夏天,我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第一次指揮匈牙利國家交響樂團演出《孔子傳》,他們並不熟悉《孔子傳》,也不熟悉中國音樂,但大家合作愉快,也很成功。為甚麼呢?因為音樂不是用來講解的,而是用來感受的,是一種感覺。」

麥家樂說,喜怒哀樂是人人都會有的一種情緒、感受,音樂就是音樂,「如果你跟觀眾說,這是巴松管(低音管),這是甚麼甚麼,錯錯錯,你要教她的是如何去感受音樂,比如你去維也納聽到華爾茲,感覺好輕快很開心,就够了;聽古典音樂時,不必知道甚麼大調小調,用甚麼技術、樂器,只要覺得感動,就等於了解了這音樂。作曲家最終只想知道你的感受。」他強調。

回歸故鄉   創作《孔子傳》

經歷了這麼多之後,2011年,麥家樂回到生長的故鄉,並於翌年成立香港18交響樂團,一年後改名為寰宇交響樂團。樂團全由本地土生土長的音樂家組成,「他們的學歷、背景儘管不同,但都懷抱熱誠,希望可以一展所長。」

麥家樂2013年在香港成立寰宇交響樂團,由本地年輕音樂家組成。(受訪者提供)

麥家樂批評香港社會歧視音樂家。很多官員或主管人員不懂音樂,但沒關係,可以找懂音樂的人當顧問。但他們偏偏喜歡找外國人當顧問,而外國人並不了解我們的文化,也看不起香港人,所以,就予人一種印象:香港音樂家「唔掂」(不行)。他們就有藉口請來自己的同胞。

「我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我覺得自己『好掂』(很行)。今日很多香港音樂家都曾到歐美名校深造,見識不少。我希望我們的樂團及其成員能幫助香港人跳出香港這個小框框,看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這也是為甚麼我改名為『寰宇』。正因為我擔任過西方一些樂團的指揮,我知道人們對我們華人的看法,我希望幫助香港的年輕音樂家認識,中國是怎樣的,世界是怎樣的,並改變香港人唯西方人是從的觀念,摒棄殖民思維,覺得自己也可以是世界級的。」

麥家樂的努力沒有白費,2018年,他和他的寰宇交響樂團獲在國際上具權威性的奧地利音樂劇院獎(Österreichische Musiktheaterpreis)頒發「特別榮譽獎」。這個獎的歷届獲獎者皆為歐洲極具影響力的音樂家。「當時,我們跟一些世界級音樂家同台領獎。」2022年11月底,麥家樂再獲奧地利政府頒授「奧地利共和國金級榮譽勳章」。

奧地利駐港澳總領事Karl Ernst向麥家樂頒發「奧地利共和國金級榮譽勳章」及獎狀。(受訪者提供)

記得樂團成立的三大宗旨:一是支持本地音樂家,二是希望令更多香港人喜歡古典音樂。三是……筆者話音未落,麥家樂即接過來說:「不過,經過這幾年的觀察,我現在調整了,首先,我希望用音樂向世界推廣中國文化,其次是支持香港乃至中國(內地)的青年音樂家,第三是在大灣區推廣古典音樂,而不僅僅限於香港。」

那麼,創作《孔子傳》歌劇是否就是「用音樂向世界推廣中國文化」的具體行動呢?不少藝術家說過,疫情期間在家時間多了,反而促進了創作。「不完全是,早在疫情前已醞釀,並開始創作了,疫情期間則主要思考如何去呈現這部作品,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但這段日子大家都不容易。」

《孔子傳》在香港首演後,麥家樂和鋼琴家夫人黃家舜(左七和左五)上台與演員合照。(受訪者提供)

為甚麼想到孔子這個歷史人物,跟孔子學院新聞有關嗎?「2018年,我帶樂團到奧地利領獎時,遇到當地孔子學院一個負責人,閒聊中提到有些地方壓制孔子學院。我不明白為甚麼孔子要被人壓制?他是古代一位偉大的人物。很多西方人都聽說過孔子的名字,但對孔子的事跡及其思想對人的影響卻一知半解。」他說。

如果用中文講,他們聽不明白;用英文說,則需要翻譯;如果用他們熟悉的語言,就容易明白,他於是想到用西方人喜歡的音樂形式──歌劇來講孔子故事。

去年7月3日,他首先選擇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孔子傳》音樂版,「我特別請德國一位教授將歌詞翻譯成德文,這樣他們就能聽明白。「這也是中外文化交流,而不只是邀請外國的劇團來香港演出才是交流。既然我拿到一個勳章,我希望做一些事,將中國文化宣掦出去。」

麥家樂(中間站立者)指揮匈牙利國家交響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孔子傳》音樂版。(受訪者提供)

《孔子傳》的中文歌詞保留了文言文,並用普通話唱,為甚麼有這樣的選擇?「這跟市場沒關,主要是我覺得普通話唱出來比較好聽,就像歐洲人唱歌劇,他們也有多種語言選擇,但覺得用意大利文唱出來效果最好。」

《孔子傳》以中國傳統的「金、火、水、木、土」為名分為五幕,共有二十景。全劇有14個角色,其中四位是主角:孔子、子路、老子和南子(衛靈公夫人),包含他九位學生。着重講孔子如何教導學生,率眾弟子周遊列國時如何化險為夷,並兼及他短暫從政時,如何獻計「夾谷盟約」、策劃實施「隳三都」等政治軍事行動,以及在迷惘時求教於老子,等等。

《孔子傳》演出劇照:學生子貢陪伴晚年的孔子。(受訪者提供)

「以子路為例,他本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初見孔子,連句問候話都沒有。顏回則是另一類型學生,善於分辨音聲,可從一個女人的哭聲推測到對方的處境和心情。兩位後來都成為孔子的得意門生。」

在作曲上,他引用一些山東民歌曲調,令人感到親切。為了幫助觀眾理解劇情,除了在舞台兩側設有中英文字幕,麥家樂特別邀請了知名電台DJ顏聯武作為現代敘述者,坐在舞台一角,講解劇情和交代背景。

這有點像音樂劇中的旁白者。有人說,音樂劇是歌劇的普及版,麥家樂有沒有想過將來創作一部音樂劇呢?「不會,音樂劇太低端,那是美國人喜歡炮製的商業產品。」答得很乾脆,他說,其實歌劇本身有很多風格,也有這樣的角色,像莫札特的《魔笛》。

麥家樂說,自己在音樂中找到自信,他希望幫助香港人也找回自信。(香港文聯網)

作為一個國際知名指揮家,縱橫樂壇半世紀,回頭看看這條路,音樂,意味着甚麼呢?「音樂是人的靈魂和血液,一個人沒有音樂,是不可以生存的。宇宙是無聲的,但地球卻是有聲的,因為有人住在這裡。大自然中有音樂,鳥兒之聲也有韻律。人生如果沒有音樂,就會失去樂趣。」

至於指揮,就是在快慢之間的拿捏,就像人生,有時可以很快,有時需要放慢,「年輕時未必能理解,隨着年齡增長,就能悟道。一般人以為,指揮是一組動作,這不太準確,指揮其實是跟靈魂的一種交流,管弦樂團透過指揮跟觀眾、所有人溝通,指揮是一個媒介,代表一種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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