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版話劇《天下第一樓》:一次成功的跨文化移植
在傳統戲曲領域,不同劇種間的移植是一種頗為常見的現象。與改編不同,移植通常並不涉及其他文體或文藝樣式,同時移植也不改變原作的劇情、人物設定,甚至文字,而只是在語言、音樂、舞台呈現方式等層面進行轉換,即在原作的基礎上,用本劇種特有的方言、唱腔、程式來演出。當然,戲劇移植並非簡單復刻原作,一般說來,成功的移植大多能基於自身的條件選擇合適的移植對象,並在二度創作中充分發揮自身的優長,賦予作品新的面貌、新的特質,進而成就新的經典。

從這個角度來看,2024年港版話劇《天下第一樓》可以說是一次成功的跨文化移植。我們知道,內地各省話劇團之間並不像戲曲那樣存在明顯的地域性差異,所有話劇團都用普通話演出,所以移植現象在話劇領域較為罕見,業界更習慣稱之為重排。話劇《天下第一樓》作為北京人藝的傳世之作,自1988年首演以來,內地似乎還沒有哪一家專業劇團重排。其中原因,一是如編劇何冀平所說,因為希望保留北京人藝的經典版,她婉拒了內地很多劇院演出普通話版《天下第一樓》的請求;二是《天下第一樓》的創作本來就是專為北京人藝量身定做,與北京人藝的京味兒現實主義傳統一脈相承,換作別的劇團很難達到北京人藝的水準。在不改變演出語言的前提下要想有新的突破,必須借助於某種異質,恰如戲曲移植離不開劇種的文化差異。何冀平後來同意香港話劇團排演《天下第一樓》,恐怕也是有鑒於此。
事實上,早在2000年,香港春天實驗劇團就排演過粵語版《天下第一樓》,儘管該劇基本上照搬北京人藝的舞台處理,但仍得到香港觀眾的認可,被評選為第十屆香港舞台劇獎十大最受歡迎作品之一。2022年,時值香港話劇團成立45週年,經何冀平同意,導演司徒慧焯再度將粵語版《天下第一樓》搬上舞台。與春天實驗劇團的演出相比,香港話劇團排演的《天下第一樓》不再是簡單的復刻,而是在二度創作層面融入了主創者自己的理解。劇本還是那個劇本,但舞美設計、舞台調度、人物塑造乃至一些細節的處理都有明顯的變化。正如何冀平所說:「現代寫意的舞台美術、扎實生活化的舞台表演、意味深長引人深思的結尾設計,都是此次排演的亮點。尤其是將烤鴨的烤爐,這個當年不准任何人靠近的禁區,從幕後搬上舞台,明火明廚,爐火焯焯,都是導演的心思和馳想。」該劇上演後大獲好評,榮獲第七屆華語戲劇盛典「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及「最佳男配角」三大獎項。

2024年啓動的內地巡演版變化更大。首先是舞美設計更趨寫意,更富於現代意味。在2022年的首演版中,舞台上的福聚德烤鴨店仍是實體化的二層建築,而巡演版則替換為由景片、隔斷和燈光營造的虛擬空間。此外,終場時懸掛在福聚德大堂的對聯「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也改為能憑空破碎消失的水溶布製作,從而將對聯的意蘊直觀地呈現於觀眾之前,成為演出的一大亮點。其次,新的舞美設計也為表演提供了更為靈動、舒展的演出空間。在司徒慧焯看來,故事的呈現並不需要局限於一個實體的演出空間,而是演員用身體去「相信」場景,然後通過表演延伸到對文本、歷史,乃至對劇場美學的思考與探究。正是基於這樣一種認識,生活化的表演與傳統戲曲的舞台處理方式,如一桌二椅、跑圓場等很好地融為一體,彼此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第三,便是何冀平應導演之請專為巡演版加寫的一段戲。那是在第三幕臨近結尾處,盧孟實與洛英(即玉雛)分手在即,二人談到「霸王別姬」,心有戚戚。洛英寬慰盧孟實:「無論山高水深,我們尋平處坐,向寬處行。」文字雖然不多,卻與終場時的對聯互為映襯。既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就不妨看淡得失,寵辱不驚,如蘇軾所說「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畢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與何冀平用來結束《天下第一樓》全劇的對聯相似,洛英的那幾句話也是有來歷的,出自近代政治家、軍事家左宗棠題於無錫榮氏梅園的一副對聯:「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如果說「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兩聯與民國初年福聚德的生存境況十分吻合,那麼「無論山高水深,我們尋平處坐,向寬處行」則體現了港人對當下社會處世哲學的一種感悟。司徒慧焯所言極是:「我是一名香港導演,當我用我的眼睛去看這樣一間北方烤鴨店的故事,文化的碰撞已經發生了。」於是,福聚德的前堂後廚便多了幾分江湖氣息,原作中的商戰成分得以放大,而編劇為「五子行」爭取尊嚴之表現意圖自然也就趨於弱化。
正是這種文化碰撞,或者說香港視角,成就了港版話劇《天下第一樓》的移植。無論是其超越地域隔閡,突出相合之處的創作理念,還是打破寫實主義戲劇範式,代之以寫意化的現代舞台景觀,香港話劇團的確為內地觀眾奉上了一台別開生面的《天下第一樓》。其中以謝君豪為代表的一眾香港優秀演員的傾情奉獻,更是為之增色不少。從該劇在內地巡演所受歡迎程度來看,其與北京人藝版各有千秋,謂之一時瑜亮,似無不可。
不過,移植終歸是移植,尤其是像《天下第一樓》這樣具有鮮明京味兒的話劇,一旦換作其他方言演出,內容與形式能否完全兼容難免令人疑慮,更何況還有北京人藝的經典版珠玉在前。當然,「一個故事可以有一千種被講出來的方式」,但並非每一種講述都同樣有效;莎士比亞的劇本可以譯成不同的語言在各國演出,但最好的演出一定是在莎翁的故鄉。本來移植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它滿足了特定地區觀眾群體的需求,戲曲如此,話劇也不例外。從春天實驗劇團首次排演粵語版《天下第一樓》,到香港話劇團的再版,其初衷都是為了方便粵語區觀眾的理解和接受。這也是演出能在香港乃至大灣區獲得好評的重要前提。問題在於,語言的轉換必然會造成某些意義的缺失,戲劇台詞尤為明顯。即便將「算賬」換成「埋單」以適應港澳觀眾的話語習慣,將「玉雛」改為「洛英」以避免諧音導致的笑場,也只是權宜之計,並不能真正彌補語言轉換帶來的缺憾。
(轉載: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