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比烛光晚餐浪漫:九龙城和它“城寨”的流金故事,从潮州势力说起

友人住联合道,昆虫敲开窗户,数十年的景物,几度秋。世事交错,历史、九龙城、潮州人、我的童年故事……

回忆,比烛光晚餐浪漫。如没来世,回忆随灰烬匿迹;但如有来生,你身处某方的风景,竟似曾相识。

九龍城侯王廟

在香港,只有一个区叫“城”,它是九龙城,从“城墙”城市到了今天的“地铁”城市,友人开玩笑:“长长铁路,把我们变成‘十龙城’!”地铁站内,还有博物馆,九龙城名留中国历史。大概在1277年,元军犯宋,宋朝末代皇帝,只有7岁的赵昺,逃往九龙城避难。在古代,封地、采邑,都筑起防守的墙垣,故墙内称“城”。“城”,如身体的心,“心城”,暗藏幽阴。捷克小说家卡夫卡的《城堡》(Das Schloss)故事,说“城”堡是一座迷宫,外人只可在外面徘徊,不得内探。当年昏昧的九龙城“寨”,是九龙城的“心城”。“寨”解作“营堡”,同样阴暗。“龙城”的意思,是古时匈奴的权力中心,“九龙”城,没有九个匈奴,却寓意九条飞龙。

九龍城寨

洋人有个名词,叫“life retreat”,即“生活避所”。六十年代,九龙城是我父母的“避所”:妈妈,快乐的时候,去九龙城搓麻将;爸爸,快乐的时候,去九龙城和老乡喝功夫茶。我们潮州人,在九龙城的势力比城内白鹤山的侯王为大;开罪九龙城,便是开罪潮州人。

九龍城寨

我们一家,从未住过九龙城,但是,九龙城陪伴我们成长;特别是我,在牛津道英华书院唸书,那里是安静的豪宅区,没有餐厅,中午吃厌了学校饭堂,走15分钟的路,沿着衙前围道行,便嗅到九龙城的热闹。衙前围道的意思,是“围着衙门的一条路”;衙门,已消失无踪,看到的,是九龙塘的三层洋房,“妈姐”在屋内打扫,但过了嘉林边道,挤满残旧“唐楼”,是九龙城的繁华地段。

九龍城寨

六十年代,港岛的西环,半岛的九龙城,由潮州人“据守”。潮州人,是广东省的中原“移民”,不懂粤语,五十年代,他们从大陆迁居香港后,常受欺负,潮州人重乡情,团结力抗。儿时,桑梓父老,来爸爸的米舖求助时,常说:“泼你按摩”,想是骂人粗语,我不肯学潮州话,现在才后悔。大约三年前,还有些不认识的老人家致电找我:“XXX是你爸的老乡,刚走了,你来鞠个躬吧!”最近,再没有这些来电,恐怕,老人家也走了。

清朝九龍城寨原貌

那年,父亲说:“九龙城可以去,但小孩子不能走近‘九龙城寨’,那地方政治敏感,叫‘三不管’:中国政府不管、英国政府不管、香港政府不管!”妈妈说:“九龙城寨最厉害是四类人:黑社会、毒贩、赌徒、妓女。”

九龙城寨,原本叫“九龙寨城”;当香港在1842年割让为英国殖民地后,清朝政府坚持保留此寨、驻兵入城,监视维多利亚海港对面的港英政府。围墙包住寨城,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口,当清朝灭亡,国民政府放弃接管九龙城寨,但英国又不入城管理,于是,它沦为无政府状态,由黑社会霸占的贫民窟、全世界居住密度最高的小区、非法移民躲藏之所。1987年,中英政府终于达成分阶段清拆城寨的协议。今天,城寨变成一个漂亮的纪念公园。

九龍城舊照

唸中学的时候,我偷偷跑去城寨探秘,那里只有昏暗小巷,似黑色迷宫,地渠味道熏天,龙蛇混杂,叫人不安。许多邪邪歪歪的人站在灰旧平房门口,兜售毒品,还有嶙峋的龟公,问我看不看“女人真人表演”,一时间,不知所措。那里举目都是无牌诊所和牙医的招牌,我父亲的金牙,是城里的杰作。城寨向贾炳达道方面(“贾炳达”名字真搞笑,是英文 “carpenter”的译音!),有多家铁皮小吃店,卖“外江”可口风味,浓浓的油香和酱汁,四处飘散,如煎锅贴、面线糊、蠔仔煎等。我的好同学笑说:“我记忆中的城寨,是卖‘老翻’模型,当年最hot是德国TigerⅠ坦克车和日本战舰大和号,价钱比外面便宜。”谁料到,数十年后的今天,九龙城竟然蜕变成“Little Bangkok”(小曼谷),大家来喝“冬阴功”汤!八十年代,为数不少的泰国“过埠新娘”,经亲友撮合,嫁给九龙城内的潮州人,泰国有百万计的潮州华侨,于是,城内引入泰式文化。我们泰国的潮州亲友,随着上一代离世,已不再往来,而九龙城,一天比一天“泰国”。

朋友在九龙城寨度过童年,她说:“家里穷得只有睡床,然后,一张布帘,分隔厨房(即一个“火水炉”)和“厕所”(即一个痰罐),那时,没有柔软的卫生纸,用硬硬的玉扣纸。幼童多穿‘开浪裤’,屁股开一个洞,方便随处大小二便。”我说:“城寨的生活太苦了?”她笑:“才不,虽然经常被恶霸‘虾’,但我们有自己的创意游戏,例如砌‘雪条棍’模型、掷‘抓子’、抽‘竹签’、潜‘波子’、拍‘啤牌足球’,还有‘小皮球,香蕉油,那儿开花一十一……’跳‘橡筋绳’。每天妈妈外出打井水,用来煮饭、冲凉;而照明,便靠“火水灯”。我们的街口有一家“棉胎舖”和“保叔凉茶”,一毫子买碗凉茶,小朋友整晚站在店内看黑白电视。我们在狮子石道心如学校唸书,是‘天台班’,下雨,大家便不用回天台上课!”

九龙城,地面的奇景是“城寨”,那里的建筑物不受法律监管,紧紧“镶嵌”在一起的大厦群,如电影《阿凡达》的怪石;而天空呢,每十分钟,如恐龙的“飞鸟”从头顶掠过,九龙城人,活在“强大翅膀下”,震耳欲聋。小时候的我,问妈妈:“是否飞机失事?”其实,九龙城旁边,就是“启德”机场,亲友开玩笑:“天台的衣服,快被飞机引擎热浪扯走;黑帮厮杀,也得停顿一分钟,‘吊颈抖下气’!”当年,流行在天台摆结婚喜酒,最不吉利是当祝福别人‘白头到老’时,声音给盖过!我唸中学的时候,当飞机经过,班房内的老师和学生,你看我,我看你,等待。

龍城戲院

老街坊告诉我:“在五十年代,太子道东便是跑道,新蒲岗伍华中学的对面(当年的丽宫戏院),便是飞机U-turn掉头的空地,黄大仙是无尽的木屋区,而旁边的钻石山,是HAECO飞机维修厂;坪石邨后面的山头,有空军俱乐部,外国机师,遥望细小的机场!”

我插嘴:“哈,比你更老的,是早于1875年,九龙城寨的东门(今天的东正道),还是凉快海边,随着龙津石桥在1877年落成,附近的市集被带旺了,十数年后,活跃于九龙城的慈善团体‘乐善堂’,把石桥扩建成木码头,供大型的船只使用,令九龙城经济活起来。今天,乐善堂旁边是一所建于五十年代的‘李基纪念医局’,当时,许多人有‘食白粉’(即海洛英)的毒瘾,政府给他们饮一种叫‘美沙酮’的戒毒剂,每到黄昏,大群‘道友’等候入内,妈妈看到,急拖着我们兜路走。今天,医局是著名的怀旧建筑。而钻石山呢?已经是一座消失了的山头,有人推断,当年被铲走的‘钻石’ (其实不是 ‘diamond’,而是‘钻破’的石头),给搬去建机场。”老街坊告诉我:“城寨旁边的东头邨,当年是一家大纱厂,五色污水,不断从伍华中学后面的小河排出!”

九龍城

我和英华书院的同学聚面,想起九龙城的电影院和shopping。七十年代,九龙城有三家戏院:金国、国际、龙城戏院。金国在联合道,九龙城坟场区和“老虎岩”(今天的乐富)之间,多放色情电影。当年的老虎岩,是“烂仔”喽囉的大本营。国际戏院在狮子石道,长长的单幢建筑物,发出霉臭冷气的味道,还常见到老鼠,多放邵氏的“国语”片;而龙城,在今天九龙城广场的对面,播“粤语”片,我童年的陈宝珠、萧芳芳,红得像今天的Mirror,戏院门口是菜贩,非常湿脏。当妈妈打麻将,我们便在九龙城两间戏院跑场看戏,当年,有“公余场”,在5:30p.m.放映,播三、四轮电影,价钱便宜;我们四兄弟姊妹,两张戏票(那年,一张戏票,可以两个小孩子入场),看罢多场不同电影,便回家吃饭!我的同学说:“我‘睇戏’才不用钱呢,只要拉着大人的衣尾,便可以免费入场;入场后,坐在地上,小朋友这般看了《独行侠》和《仙乐飘飘处处闻》。”

國際戲院

另一个同学说:“你们记得九龙城的两家百货公司吗?‘国际百货’在狮子石道,听说是南美的混血华人回来开的,电视明星邝君能,是他的儿子。另一家,叫‘新华国货’,数层高,在衙前‘塱’(水边低洼地的意思,那里曾是海边)道;国际卖洋货,新华卖‘made in China’国货。” 我插嘴:“当年Form 3,有一个同窗放洋,是“重大”的事情,同学在启德机场告别,我先去新华,买了一条‘手巾仔’送赠。今天,谁用手帕?”同学回应:“狮子石道有一家outlet店,叫‘七记’,售卖外销欧美衣服的货办和次货,价钱特平,但尺寸都是较大,我们年轻人的时装品味,便是这样拾回来的!”

老人家笑道:“五十年代,‘九龙人’有三处地方可吃喝玩乐:尖沙咀、佐敦和旺角区、九龙城。尖沙咀是游客区,东西太贵;佐敦、旺角一带,太多人;只有九龙城,刚刚好。在1978年,九龙城已经有McDonald’s,因为机场的外国机组人员,会喜欢汉堡包,他们行过一条马路,便吃到‘鬼佬’风味;而穿着制服的空中小姐在城内行走,司空见惯,她们光顾24小时的生果店、去方荣记吃‘沙嗲牛肉火锅’,或去黄明记潮州粉面,买‘特爽’墨鱼丸做宵夜。民生书院一带,是香港早期的‘电影梦工场’区,曾有国家片场、长城片场、世光片场。到了2001年,友侨片场所在地被政府收回,变成今天兆基书院一带!”我感触:“本人第一次吃到西式的French fries,便是在九龙城的‘麦当奴’(当年,不叫‘劳’)。”

1978年九龍城第一間McDonald’s

“配音皇帝”丁羽叔说:“那些片场,带动九龙城的饮饮食食,当年,侯王道有一家荣芳咖啡室,是电影工作人‘聚脚窦’。七十年代,近九龙城的广播道,是‘传媒’工业城,电视台、电台都在那里,收工后,大家往九龙城‘擦餐劲’,这些餐厅买少见少,值得去支持!”城南道有创发潮州饭店(宵夜很有名,叫“打冷”,食物如潮州粥、卤水鹅、冻蟹等)。还有,开业于1954年的乐口福酒家,电影《花样年华》般怀旧,它卖美味的冻鱼、川椒鸡……对,南角道有七十多年的‘路边鸡’,他们的‘炒鸡杂’,即鸡心、鸡肾、鸡肝、鸡肠等,其他饭店,已不懂这些菜式。

我堕进回忆:“太子道,有一家‘花园’海鲜酒家,门口一个个鲜鱼缸,还有高贵的‘代客泊车’,叫做‘食为先’,父亲说:‘这里海鲜很贵,是有钱人的地方!我们去九龙城街市对面的‘汉年酒家’,那里三层高,座位多,不敢太贵。’其实,‘孤寒’的爸爸不知道,妈妈早已带我们过马路,去对面高贵的西餐厅,叫车厘哥夫,餐桌是白枱布,喝罗宋汤的。”

創發潮州飯店

说到九龙城,不能不谈它的地宝:九龙城街市,红星周润发“熊出没”的地方,这街市重建多次,现在的,建于1988年。我们小时候的街市,像一个个尖顶石屎盒,湿𣲷𣲷,卖蔬果、活鸡、活鱼等,还有云吞面、叉烧饭、奶茶档。门外,有人摆地摊,都是潮州美食,最受欢迎的,是“九棍鱼”蛋河粉,后来,苏浙人也加入摊圈,卖“南货”,倒如板鸭、黄酒。我的老友说:“爸爸在九龙城街市卖水果,我们都是吃卖不出的烂橙长大,好羡慕别家孩子吃到好水果!”

住在新界的朋友说:“九龙城,还有很多‘公寓’,因为它近机场。当年,住在新界的,因为交通不方便,往机场,起码数小时,如果坐早机,便会早一天去九龙城,住一晚公寓,早上,去福佬村道的老牌豪华饼店,买个酥皮蛋挞当早餐,走路去机场。”年轻朋友不识趣:“九龙城沙浦道,不是有一家‘机场酒店’吗?”老头儿不屑:“它才建于1982年呀!”九龙塘“时钟”酒店未流行之前,九龙城是“情侣短聚”的热点。

時裝街獅子石道

往事,并不如烟,像魑魅魍魉:九龙城的潮州人重视每年夏天的盂兰鬼节,故此,在近真善美村的球场,放了约两层楼高、青面獠牙的纸扎“鬼王”,还设有“经师棚”为孤魂野鬼唸经超度;途经,正藉炎夏,仍汗毛直竖!在球场的另一端,搭了竹棚,上演给亡灵看的潮剧,这些“特别场”,没有观众的。现在,盛事已随风消逝,我怕人多于鬼。参与盂兰节后,最好去两家极老“甜店”:龙岗道的合成潮州糖水,他们的莲子茶,正;还有和记隆潮州饼家,白皮绿豆沙饼超美味;在六十年代潮州人嫁娶,买礼饼,便要跑去和记隆,辉煌时期,拥有整座建筑物。俱往矣。

樂口福酒家

回忆,如看一出好电影,但“戏剧人生,终有日闭幕”,做人,快乐时,就要快乐。

看命理的大师说:“你的命,要住在九龙城!”我苦笑:“来生吧,今生,追思,已应接不暇,哪有时间搬家?”当生命,走到华灯初上,下世,变成今生“未了”事情的最佳借口。不了情,不了的爱。日落西山,站在嘉林边道,望向九“龙”之一的狮子山,依然很美;沧海桑田只留下的余晖……远处,老店舖仍播着潮剧花旦萧南英的《陈三五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作者:李伟民

来源:灼见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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