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莹这出具有文化视野的《画皮》
黎广基
我过去看过的艺术节节目不计其数。如果说近年有哪一个节目,可以让我由衷赞赏、印象难忘,那由谢晓莹小姐所编剧及主演的《画皮》可说是不二之选。
《画皮》原是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个短篇,由于情节曲折、峰回路转,屡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大众对其故事“应”不会感到陌生。
而原著与改编,向来存在着差异。由于文字的表达与银幕或舞台的表现方式不同,这种“差异”倒是必需的。刘天赐先生在《港武侠剧的灵魂与改编要素》一文中,曾探讨过武侠剧的改编问题。这里,我们也不妨先谈谈粤剧《画皮》的改编。
过去,《画皮》曾被改编成豫剧、京剧及粤剧。谢晓莹于2022年凭《马湘兰》及本剧获两项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想有其过人之处。本剧新编,在故事上与原著有四点主要之不同。一、根据原著,主角王生实为传统之轻薄文人,甫见女郎美貌即“心生爱乐”,救助弱女并非出于儒家思想;二、原著女郎实为“厉鬼”所化,而不是新编之狐妖;三、原著中女郎虽也是姿颜“姝丽”,但与王生之元配陈氏相貌绝不相同;四、书中法力比道士更高、能起死回生的“疯者”,原著中并非和尚(狂僧),更不是大家所熟悉的济公。那么,为何要如此改动呢?
我认为,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
原著的中心思想,是讽刺世人的愚昧,以丑为美,认忠为奸:“明明妖也,而以为美。……明明忠也,而以为妄。”而揭破世俗的愚迷,本是道、佛两家共同的宗旨。新编不但完美地继承了这些思想,还推高了一层——即使外表一模一样,人仍然会受自己的心理及生理因素影响(如好恶、感受、欲望、冲动等),而对外界作出不同的判断及反应。因此,外在世界的塑造,事实上离不开人心。
佛教云:“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谢晓莹以一人分饰两角的精心编排(注),完美地诠释了这层思想。狐妖的靓丽娇饶,眉目传情,不正是男主角潜意识里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吗?陈氏的雍容闲雅,一本正经,不正是主角朝夕奉读、却始终如囫囵吞枣、食而不知其味的经书吗?无怪乎王生(王崇文,梁兆明饰)虽自诩才高八斗,也难以高中了。而狐妖的出现,恰恰把王生内心的阴暗面,彻底地勾引了出来。
从这点看,谢晓莹的新编是完整而具有文化视野的。落拓秀才不自觉地流连美色,本是千百年来小说戏曲的常用主题;儒家道学与人性深层的情欲矛盾,通过妖狐的重重媚惑而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高僧(狂僧)与道人(丹霄道人)的拯救与试炼——以最疯狂的方式,却竟是打破世俗颠倒梦想的灵丹妙药、暮鼓晨钟。究竟读书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美丑与善恶,究竟存在于事物本身,还是存在于人心?“狂僧”的“狂”,是真“狂”,是佯“狂”,还是“正见”?以上种种,都通过故事文本的改编,直接或间接地将信息传递给观众。因此,粤剧《画皮》,始于说理,也终于说理。这虽是古时戏曲的惯用手法,但也能窥见编者的深意所在。
除故事文本的编订外,《画皮》在选曲、编曲上亦甚见水准,全剧行云流水,绝无拖沓。而妖魅狐媚的主题则选取了江南小调《无锡景》,不但旋律优美,为人熟悉,曲词如“绛俏冰肌,似春风呀媚也甜。酥香雪腻,粉香汗绵”,可谓极尽香艳,配以谢晓莹模仿苏州评弹那娇美细腻的唱腔,端的是柔情似水,听者魂销!而这主题,通过富有电影感的多次重放处理,令人印象难忘。
当然,没有高度的演艺水平,是很难将分饰的两个不同角色演得入木三分的;而这正是粤剧《画皮》的灵魂所在。谢晓莹“业精于勤”,通过北上学艺,研修京剧,演唱水平在短短数年间大幅飙升。粤剧《画皮》的演出,可谓尽显其台风及功架。不论是演出狐媚的妖精,还是端庄的陈氏,都维妙维肖,恰到好处。
粤剧《画皮》,将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狂与正这些深刻而传统的对比主题搬上舞台,重新诠释。使人在欣赏二十一世纪的戏曲新编之余,寻味再三。
注:事实上,新编的这个安排,也是渊源有自的。唐煌导演的电影《聊斋志异续集》(1967)中的《陆判》,里面主角朱尔旦的发妻与诗妓芸兰的相貌“也长得差不多”,然而一个不解风情,一个风情万千,再加上“家花不及野花香”的心理,结果最后上演了一出换头的闹剧。
编者按:本文原刊于《戏曲品味》,香港文联网获作者授权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