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地籟‧人籟

木 木

日前,香港天籟敦煌樂團以深圳濱海藝術中心為起點,開啟了新冠疫情結束後首次粵港澳大灣區巡迴演出。樂團將依次到訪深圳、廣州、佛山、珠海等四個大灣區內地城市。這也是樂團成立五周年系列紀念活動的重頭戲,推出了一台別開生面的中國傳統器樂音樂會:《萬籟有聲:天籟,地籟,人籟》。

我已很多年沒聽音樂會了,不曾想這次體驗了一場最有投入感的音樂藝術之旅。舞台上沒有恢宏的場面和繚亂的燈光,只有寥寥數人,素顏青衫,幾件簡單的仿古樂器,或撫或吹,演奏出如絲如縷的天籟音樂,音樂中娓娓道來的滄桑故事,故事裡守護千年的文化傳人……一聲一色一韻,彷彿通達靈魂。這種表現方式很藝術、很傳統,也很香港。香港舞台製作的特色是小而精、人性化、可觸摸,宏大主題每每以小切口進入,容易讓人產生共鳴。

人籟、地籟、天籟,本是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出的概念。籟,即風吹孔穴發出的聲音。莊子認為,世間萬物相通,萬籟相應,「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人籟以樂器為之,地籟以山川為之,天籟則以自身為之。天籟之音,各不相同,但生發和寂滅都出於自身,收放自如,可大可小,可顯可隱,「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簡單說來,極致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透徹的辯析是不必言說的,至誠的仁愛是不必展示的,廉潔方正之士無需謙讓,勇敢無畏之人從不逞強。自然而然,便是天籟!

演出現場。

把如此高深玄妙的思想用音樂表現出來,不是一件易事。樂團選取三個對象來呈現自己的藝術感悟:以敦煌壁畫演繹天籟,故宮建築演繹地籟,詩詞歌賦演繹人籟。莫高窟的飛天,紫禁城的宏構,騷人墨客的癡情,化為音律,穿透千年,讓人觸摸到民族文化的亘古脈動——

仙袖佛蓮大漠關  榫宮卯殿碧雲天

一方文脈三千歲  萬籟聲聲與夢還

整台音樂會由「10+1」首曲目組成,即「天籟篇」的《天籟》、《水月澄明》、《霓裳羽衣舞》,「地籟篇」的《地籟》、《梵音》、《故宮》,「人籟篇」的《人籟》、《陽關三疊》、《水鼓子》、《謝謝你的時間》,以及一首加演曲目。一首首原創古典音樂的美妙旋律迴盪於音樂廳裡,背景場面是音像合成的敦煌飛天,衣袂翩翩,不鼓自鳴,自由穿梭於天地大荒和亭台樓閣之間,呈現出一派靈動氛圍。觀眾通過有形的敦煌壁畫、故宮建築及其背後人物的故事,感悟無形的自然、藝術與心靈的關係。部分樂曲內容更取材於中國音樂史學家陳應時先生破譯的唐代琵琶古譜,由仿古樂器演奏出來,古譜入音,古曲新傳,以音樂為媒,將不同時空連為一體,引發觀眾對天、地、人關係的思考。

香港天籟敦煌樂團現有10名成員,包括兩名駐團作曲家及8位樂手,均為香港本地青年音樂人。樂團藝術總監、駐團作曲家甘聖希先生談及這台節目的初衷:「莫高精神的核心是一輩子專注做一件事,所謂『籟』其實是投射,是物我兩忘的專注和投入。音樂在一百個人心裡有一百種不同的解讀,相信觀眾可以從每首樂曲中聽出不同的味道和意境,希望我們的音樂能給大家帶來『天地同和,萬籟有聲』的體驗。」

演出現場。

榮譽團長紀文鳳女士是樂團創辦人,她充滿感情地說:「只要一心不亂地奉獻,天籟地籟就是人籟。敦煌和故宮是中華的瑰寶,一脈相承,無縫銜接。音樂會以樂章為載體,把蘊藏其中的大道大美大愛傳達出來,並以此為切入點,引導人們去探索中華文化遺產中的無盡寶藏。將古譜古樂與現代藝術科技結合,掀開絲路音樂的神秘面紗,以嶄新的方式呈現給觀眾,同時揭示出香港與絲綢之路文化的神秘關聯。我們以敦煌(天籟)、故宮(地籟)和樂團(人籟)為基礎,以傳承、保護、創新的精神,透過音樂激發更多年輕人加入『文化守護者』的行列,由聲出發,以心共鳴。」

筆者與紀文鳳女士相識多年,主要溝通一些香港與內地青年交流項目,有時也就香港時局、年輕人成長、文化發展等交換意見。君子之交淡如水,心下欣賞,來往卻不多。紀女士對中國傳統文化不只是熱愛,更以典型的香港方式守護和傳承着,德藝雙修,潤物無聲,持續有效地推進,卻不事張揚。她廣泛調動人脈,整合資源,聚攏一批陽光正氣的年輕人,自己動手,各展所長。所選項目往往跨越較長時段,甚至沒有盡頭,一經啟動就需長期做下去。比如,她發起香港和內地大學生共同參與為偏遠鄉村修建人行便橋的「無止橋」項目,迄今已逾15年,建橋60餘座。香港天籟敦煌樂團的組建和運作,恰逢香港風雲劇變和新冠疫情肆虐的年代,一路走來殊為不易。此時回望,恍若隔世,多少人在怨天尤人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樂團卻以它的馨怡和堅守,為艱難的歲月投下一抹亮色,帶來一絲慰藉和希望。

樂團演奏了預定的10首曲目之後,又加演了一曲《獅子山下》。甘聖希笑說,那是為了保持樂團名稱的完整,有了天籟,有了敦煌,還得有香港。這首曲子根據香港家喻戶曉的同名電視劇主題曲改編,現代人文精神的演繹中透出悠悠古韻。當熟悉的旋律從古樂器的絃線間水流光影般漫起,背景畫面快速閃過銅鑼灣、獅子山、維多利亞港等香港地標和皇后大道上穿梭而過的人流車流,我的心弦一下子被猛烈地撥動,熱淚盈眶。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莫非這台節目的真正寓意,是以敦煌表現天籟,以故宮表現地籟,而以香港表現人籟,傳達出對這顆東方之珠的無盡期許?

演出完後,創辦人紀文鳳(右八)上台與樂隊成員一起向觀眾致謝。

在許多人看來,香港是一個符號意義極強的地方。它首先是一個政治符號,是中華民族洗刷百年屈辱,擺脫近代以來割地賠款命運第一次收回領土的地方;其次是一個經濟符號,以亞洲四小龍之一和超級聯繫人身份為中國改革開放作出了巨大貢獻。在如此強勢的符號意義面前,常人對香港的社會文化內涵甚少關注。即便關注,也太過於集中在武俠小說和流行歌曲方面。其實,香港是一個獨特的地理存在,具有不可取代的主權和經濟價值,同時也是一個獨特的社會存在、文化存在。它崇尚自由,卻也遵守法治;篤信執着,卻也靈活變通;求本務實,卻也灑脫任性;廣攬博採,卻也自然純真;精於算計,卻也守望仗義;爭強好勝,卻也樂天安命;追風趕潮,卻也勤勉進取;崇洋媚外,卻也鄉土十足……

中華民族五千年智慧,孕育了「一國兩制」的香港。這座南國島城,宛然中西方文化交流、交鋒、交融中綻放的一朵奇葩,光艷奪目,風情萬種。而在我心裡,它更像是時代大潮的縫隙處兀自生長起來的一株靈芝草,日月光華,可遇不可求;或者王安石下朝後在自家後院裡看見的那幾枝梅花,歷盡苦寒,靜候知音:

牆角數枝梅  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  為有暗香來

(註:本文原刊香港《文匯報》,香港文聯網獲作者授權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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