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小食

本文作者秦嶺雪

小滿之後,天氣熱了。想起兩種小食。

先是芒果上市。泉南人稱芒果為「檨suan仔」。泉州郊區的名品叫「杏埔檨」。小小個,豬腰形,似呂宋芒。果肉豐富細膩,有一種很特別的芳香。與越南、印尼、台灣所產之大而極甜迥異。

我居住的大樓有幾家僑眷,都不缺零用錢。每年六七月,賣「檨仔」的阿叔應時而至。黑色褲掛、戴草帽、矮個子,挑著兩個籮筐。一頭是果品,綠中泛黃;一頭是清水、瓷碟、竹籤。午後二三點,午睡剛醒,喝過鐵觀音,正是可以吃點新鮮水果的時光。阿叔稱了幾個「檨仔」,洗了手,很敏捷地批了果皮,用一把很玲瓏、很鋒利已磨損成半月形的小刀切成條狀,裝在很雅潔的瓷碟裏,加幾滴醬油,插兩枝竹籤,端了進來。其時,口齒正清爽,舌底生津,掇一句古文,叫做「適逢其欲」。那種糯、香、甜中帶鹹的滋味很自然就融入味蕾,成為日久相思的根芽。食芒果點醬油是閩南人獨得之秘,在其他地方沒有見過。

食芒果點醬油是閩南人獨得之秘

端午之後,七月普渡,可品嚐的美食太多,加上暑熱,胃口不佳。卻有一種奇異的海產突圍而至,逗引你本已十分饜足的食慾重新活躍起來,這就是「鱟」。

這個字,泉南人讀成「孝hau」。其形體正如「甲』字。尺把二尺長,鐵甲其身,利劍其尾,勇武顢頇,望之生畏,真不知如何擺布。據說,這是史前動物,有億年的歷史,產卵季節,附近海灘常見。鱟的殼質輕而堅固,用來做湯勺是閩南人家家戶戶必備的生活用品。餐館通常的做法是蒸或加薑蔥炒,骨硬肉少,實在沒什麼嚼頭;煮熟了,冷處理,就別有風味。

鱟的殼質輕而堅固,閩南人用來做湯勺。

這個季節,小城南北會有三二檔專賣「鱟肉」的小攤。也是一個小擔子,另備小桌矮凳。不同的是擔子的一頭往往是一個玻璃櫃子,切好的碼得十分整齊的肉、膏、卵、分門別類,十分整潔,另有指爪就堆在櫃子上面。不知道檔主如何整治這位鐵甲勇士,從何下手?想來不會是真刀真槍硬拼,自能瞅準鱟的罅隙,如庖丁解牛。筆者未曾目驗,不能杜撰。但切出的種種,白的潔白,紅的鮮紅,亦有黃、灰,色彩繽紛。此物冷食,蘸醬、醋、蒜、辣。擔子的另一頭是酒甕,蕃薯酒、米酒,次一點是龍眼核酒。老饕就坐在矮凳上依案而食,一口鱟肉,一口酒,嘖嘖稱善,有時還故意啊一聲,以示十分滿足。這位檔主叫溫司,清清瘦瘦,言辭懇切。平時不知做什麼營生,這個季節一定荷擔而出,專賣此味。幾位老友,其中有著名劇作家,大學教授也一定如時結伴而來,指指點點,包裹而去。鱟肉清鮮,無魚腥味,是下酒閒話的恩物。

秋去冬來,和煦的陽光,涼涼的風,閩南地區並無多少寒冬的感覺。此時,蘿蔔登場了。白白胖胖,沾着泥土拔起來,很普通的菜蔬。其葉可醃成鹹菜,也可以餵兔,其塊根是這個季節館子和家廚常用的配料。

但也可以拾掇出一種小食叫「菜頭酸」,穿街過巷叫賣,足以維持一家溫飽。

泉州小食「菜頭酸」

其中有一位,街坊叫他「酷khok啊」。「酷」,額頭突出之意。一米八的身高,粗壯的身軀。賣給女生、小娘們,溫言細語;有人觸犯他,比如批評他阻礙交通之類,立馬凶神惡煞,粗言穢語,不留情面。但他做的東西着實開胃。看來,無非是用糖、醋、少些辣椒將蘿蔔醃好,切成條或片,串在竹籤上,五分錢有交易;講究一點,兩片之間灑一點花生末和糖粉。為什麼那麼誘人呢?吃起來爽、脆、酸酸甜甜、微辣,還帶着蘿蔔的清香。吃上了癮,天天都希望他在門口出現。

有一次,擔子落在我家門首,聊了起來。他有點神秘地告訴我,選材最重要,要親自下菜園挑選,關鍵在嫩、新鮮。還很得意地告訴我一天能賺多少;又說,他的兒子不爭氣,與人打架進了牢房,賠了不少醫藥費。說着說着就哭了,五大三粗的漢子眼淚嘩嘩。其實也是很馴良的平頭百姓。

幾十年過去了,小市變大城,工商、衛生部門管理甚嚴,街頭巷尾已無小販身影。溫司、酷啊早已風流雲散。偶爾回鄉,一時想起,有些惆悵,不只是風味難得,還有人事星霜。

作者簡介:

秦嶺雪,一九四一年生,福建南安人。現居香港。中国作協會員,中国書協會員。著有新舊詩集《情縱紅塵》,《蓓蕾引》等五种。藝評集《石橋品滙》,《岩雪詩話》等四种。另有書法集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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