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新作《燕食記》:聚焦的是飲食,詠歎的是人生

繼《北鳶》、《朱雀》之後,又有《燕食記》橫空出世。作家葛亮先生,從不會讓喜歡他的讀者朋友們失望。《燕食記》徐徐鋪展開一幅近現代歷史上之社會文化、世態人情的恢弘且細膩的五彩畫卷。我為《北鳶》而沉醉,為《朱雀》而沉吟,更為《燕食記》而百般回味,擊節讚歎。

初讀《燕食記》,是撲面而來的嫋嫋的煙火氣。翻手揮散繚繞的煙霧,透過旺盛的火苗,無數條鮮麗的光亮交織而成一道心靈的風景。在葛亮的筆跡間,留下的不只是「行行出狀元」的成功之路,更是每個人必經的那條殊途同歸的成長旅途。葛亮對文字的打磨程度相當精細,配合文中那一道道精緻的粵式美食,讓這本書的閱讀過程,成為讀者生活裡的一大賞心樂事。當迷人的文字遇到食色香氣,從味蕾通感至視覺的一場盛宴就此展開。似是作家有意為之,《燕食記》全篇共十六章,算上引首和後記,總共18篇,明裡暗裡「同欽樓」都有着一個好彩頭。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葛亮作品《燕食記》。

在引首中,通過故事,旁敲側擊地對第一視角的觀察者——「我」進行了定義,整篇故事也確定了探索、推敲和求證的基調。同欽樓易主是《燕食記》故事的一個原點,也是記錄歲月變遷的邏輯基本支點。「我」從祖輩起,就和同欽樓有了淵源。在這種羈絆下,「我」一直在準備了兩年的課題研究,卻突然聽說「榮師傅出走了」「九十六年的老店『同欽樓』將在年底結業」。於是,「我」迫切地前去拜訪同欽樓,卻發現同欽樓已經由原來的八個老夥計接了盤。隨即,「我」決定探望同欽樓的前朝元老榮師傅。「我」的身份自然而然在讀者眼前愈發清晰地呈現了出來,同時,「我」的起始動機交代得非常明確,使得「我」在接下來觀察與追尋同欽樓相關人物身世和經歷變得愈發合理。

葛亮善於把人生中的大道理隱藏在故事中,好像白紙上的雪地銀駒,有着一種自然的美。以引首中拜訪榮師傅的一個片段舉例,其間榮師傅有兩處自問自答,提煉出後如下:

問:要打好蓮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答:至關重要的,其實是個「熬」字。

問:怎麼是個「熬」法?

答:打我的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打好蓮蓉的訣竅是榮師傅對葉七的一脈相承,而「稔軟沒脾氣」的湘蓮子又恰是一個隱喻,正如榮師傅其一生,乃至時代的縮影。身世飄搖的阿響(榮師傅幼年小名)時至今日也熬成了一個個像叉燒包一樣笑眯眯的彌勒佛,真誠又不太張揚。茶樓尤為講究人情世故。為了避嫌,為了配合「我」的研究計劃,榮師傅借身旁的徒弟山伯陳五舉之口開始「講古」。——《燕食記》的故事開始了。失去了親人的五舉去茶樓做了茶壺仔。不久,他被大按榮師傅相中,進了同欽樓。先跟着「三只耳」師傅從小按做了幾年,後來才正式做了榮師傅的徒弟。師傅傾囊相授,徒弟刻苦學習,五舉終於「熬」成了。榮師傅滿心期盼他接自己的班,有去電視台做節目的機會推薦五舉去,五舉因此認識了一起參加廚藝節目的鳳行,他們開啟了一段梁山伯與祝英台般的愛情。天下父母心,哪一個父母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鳳行的父親期盼女兒將來接自己的衣缽,五舉要想和鳳行結婚需要入贅,這也意味着他要離開同欽樓。第一章的最後,五舉離開了……

葛亮現任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浸大通訊》圖片)

時光又呼應着榮師傅的青年時代。教會徒弟,沒有餓死師傅,讓師傅受餓受難的是社會的動盪和家國的破碎飄絮。同樣孤苦伶仃,同樣的保持寡言,兩代人面對命運,都挑出了人生境遇裡的苦澀,他們是在「熬」,時代也在「熬」。在各自對應的不安時代裡,五舉和榮師傅都「熬」出了屬於他們的傳奇故事。不僅展現了國以民為本,更展現出民以國為安。

《燕食記》的故事總共分為兩大部分。在展現了技藝的傳承的同時,那不經意間留在時間裡的擦痕,正是作家對於時間表達的獨到之處,如前部分故事的時間線:我——過去的我——祖父——過去的祖父——過去的同欽樓——過去的榮師傅——現在的同欽樓——現在的榮師傅——榮師傅的徒弟五舉——過去的五舉——現在的五舉——現在的太史第——榮師傅的身世——榮師傅幼年期——榮師傅少年期——榮師傅青年期……用「我」和五舉共同的視角把榮師傅的故事變得豐滿。後半部分故事主視角換為榮師傅,從一個師傅的角度講述徒弟的故事。兩部分並非完全線性推進,而是圓環套圓環,彼此呼應,逐漸擴大,然後整個故事都開始立體起來,越來越飽滿,最後形成一個渾融流轉的圓球結構。這展現了作家對時間和空間非凡的把控能力和高超的寫作技術。

《燕食記》另外一處同樣展現葛亮對時間的精妙而獨特的把控技巧。作家通過相應時代的特徵,代替了具體年月日的數字符號。如:「他沒趕上香港茶樓最鼎盛的時候」、「此時的茶樓,生意並無往日好做」、「古刹裡漆紅的香爐上的文字」、「留聲機」、「曠日持久的經濟大蕭條」等,達到了一種讓讀者沉浸式的閱讀體驗。而這些時代特徵所鑄造的大環境與人物生活的小環境相關聯,比如當美國大蕭條出現時,靠煙草生意維持富裕生活的太史第出現了家族命運的轉折。頗堪玩味的是:作家筆下提及到很多有趣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奇異畫面——為了迎合市場,商家各出奇招:「阿姆斯特朗版《嫦娥奔月》」、「坐在飛機大炮坦克上的《三英戰呂布》」等等。這與當下市場經濟大環境中的「追時事」、「抓熱點」和「蹭流量」等徘徊在虛擬與現實之間的跨界文化的市場現象何其相似乃爾。

葛亮去年憑中篇小說《飛髮》獲頒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是香港首位奪得這項殊榮的作家。(橙新聞圖片)

《燕食記》還有一大特點,作家在處理文中人物語言交流時,保留了許多粵語的方言表達。如五舉捨不得離開茶樓「多男」,捨不得教自己茶壺功夫的阿爺時,阿爺說道:「福分這東西,是命裡終須有。阿爺留你,就是罪過。這茶博士,做一輩子能有甚麼出息。我沒看錯,你是個有大天地的孩子。你要是條過江龍,阿爺就是你條江。你遊過化得龍,也不枉咱爺孫一場了。」這種帶有地方特色的表達給人非常強的場景代入感。還有很多帶有地區文化的辭彙短語:「知客」、「搭台」、「吃『無情雞』」……有些好懂,有些難懂,但就像那道被稱作「沖爆羊肉」的菜,倒有着不明就裡的好。

《燕食記》出場人物龐雜,星羅棋佈,即使沒有濃焦的筆墨的配角,作家也總是能憑藉淡淡地幾筆勾勒,把人物個性鮮活地描繪出來。我印象最深的一處是寫七少爺錫堃。節宴上,大少奶頌瑛依據孩子屬相做面點,所有人都很歡喜,倒是七少爺錫堃在旁邊看見了,一嘟嘴,歎口氣說:人人都比我的好。豬肥屋潤,龍馬精神。就我屬條長蟲,油炸出來似篤屎,還要吞落肚。幾句話,把一個頑童的形象躍然呈現在紙上。

《燕食記》寫的是百姓,聚焦的是飲食,映射的是家國,詠歎的是人生。本書用飲食文化為線索,巧妙記錄了大時代背景下點心匠人的生活變遷,更是極詳盡地寫出了匠人的艱辛傳承。《燕食記》既是一本工匠志,又是一部民族史。正如老子所說,大象無形。精緻的點心原料需要「熬」,匠人的技能需要「熬」,輝煌的時代又何嘗不是「熬」出來的呢?

作為淬煉多年而成的史詩之制,《燕食記》再次在圖書世界劃下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但是我相信這絕不是一個停頓的句點。而我對葛亮文字的繼續期待,則是一個悠長的省略號。我相信,作家正處在一個創作上的上升期和盛花期,今後,還會有更多引人入勝的佳作紛至遝來,令讀者驚喜而又驚豔……

香港文聯網按:被評小說作者葛亮是現居香港的當代作家和學者,現任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乃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其文學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除了《燕食記》,還著有長篇小說《北鳶》、《朱雀》,小說集《瓦貓》、《飛髮》、《問米》、《七聲》、《戲年》、《謎鴉》、《浣熊》,散文隨筆《繪色》、《小山河》、《紙上》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獲逾30多項大獎,包括首届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2022年憑《飛髮》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是首位獲得魯迅文學獎的香港作家。

來源:中國文藝評論網,原刊《深圳特區報》/ 作者:高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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