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百年誕辰│專訪潘耀明:我與金庸交往二三事

金庸(原名查良鏞)是香港着名報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武俠小說作家。他筆下的武俠世界,既有江湖的盪氣迴腸,又有人性的深沉描繪。這些武俠小說為電影、電視、電台廣播、舞台劇,以至潮流電玩和各類文創產品提供無窮無盡的素材,對香港數十年來的流行文化發展作出巨大貢獻。

這樣一位「大俠」,在生活中是甚麼樣的人?金庸如何從一名作家搖身成為一名成功報人?他的晚年生活如何,是否也留下遺憾?如今紀念金庸有何意義?

當年獲金庸賞識、手寫聘書聘其任《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的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潘耀明,在金庸誕辰百年前夕,接受了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可否請您分享和金庸結識的經過,以及你們之間交往的二三事?

潘耀明:我很小的時候就愛看金庸武俠小說。他的書我全部看過,而且不止一遍。我讀小學時,當時香港的學校不允許看武俠小說,認為這是閒書,我在課堂偷偷地看,被老師發現了,說如果再看就要記大過。

潘耀明接受中新社記者採訪。(侯宇攝)

後來我出來工作,在香港三聯書店做編輯部主管,有一天接到董橋(香港作家,曾擔任《明報月刊》及《明報》總編輯)的電話,他說查先生想跟你見面,我很驚訝。

當時《明報》位於香港北角,金庸的辦公室被書包圍着。我到了之後,他讓我先坐一會兒,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他給我一份手寫的聘書。我當時非常感動,那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俠」親自給我寫聘書,當時都沒細看就簽了。等我回家細看才發現裡面很多細節,除了要我做總編輯之外還兼總經理,因為金庸了解到我之前在紐約大學攻讀出版管理和雜誌學,希望我在市場和編輯之間做一個平衡。

我第一天上班就去拜訪金庸,也看看有甚麼指示給我。一進去,他看到我來了就站了起來。金庸有一個習慣,不管誰來找他,他肯定會站起來,是一種禮貌的表現,跟你聊天才坐下來,等你走的時候他又再站起來。我當時做過幾份工作,還沒碰到過一個老闆會對下屬這樣禮貌。這是一種傳統文化人的優良遺風。

金庸。(洪少葵攝)

中新社記者:金庸聘請您為《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當時對您作出過哪些指示?在與他共事的這些年,您又有哪些感悟和收穫?

潘耀明:當時他說,我辦《明報月刊》是要給明報集團穿一件「名牌西裝」,所以,這個雜誌最好找一些海內外名家來寫稿。我當時不理解金庸這句話,雜誌怎麼去當一個品牌?

後來我發現,《明報月刊》雖然有略微虧本,但薈萃海內外名家,包括楊振寧、劉再復、王德威、李歐梵等。明報集團上市後,有一次我陪金庸去廣州,他私下跟我說,你知道現在明報集團股票多少錢嗎?當時是2.9元(港幣,下同)。他又問,你知道實際的本錢是多少嗎?2毛錢,那這當中2.7元的無形財產就是文化品牌。

金庸是很有智慧的,他為甚麼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報人、成功的企業家,是因為他能看到文化的價值,也很會包裝。很多人以為金庸的財富是寫武俠小說積累的,其實不是,當年明報集團是很賺錢的,在三四十年前,明報集團每年純利潤2億元,就是靠文化品牌打出來的。

2004年11月,金庸先生一行開始其「泉州文化之旅」,潘耀明與金庸先生同行。(林良標攝)

以前有個專欄作家評價明報集團是一個王國,金庸就是那個王。金庸很會用人才、網羅專業人士,給的待遇也相當高,並且懂得放手。金庸的管理方式有點像莊子思想——無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比如他讓我負責《明報月刊》,基本上沒有過問具體的事務。不過,有時候我會收到他的紙條,發現這一期哪篇文章有異體字或標點符號不對,他可以看得那麼仔細。

大家把他的這種方式叫作紙條管理,因為他有時講話不是那麼靈光,所以一般就寫字。

中新社記者:在與金庸這麼多年的共事、相處中,您覺得他在生活中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潘耀明:金庸有一個習慣非常好,我很佩服,就是書不離手。他真的很喜歡看書,辦公室除了一面玻璃向海,其餘三面都是從底到上的書櫃,塞得滿滿的。他的家是複式的,上面一層是他的書房,書非常多。

平時我們一起出差,他幾乎一有時間就拿本書來看,到了機場也會去書店看看有甚麼新書,看到好的就買下來。這也是為甚麼他知識面那麼廣,尤其是歷史方面,無論是清史,還是明史,他都是專家,也很想寫歷史小說。

金庸的個性蠻強的,當時張浚生(曾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時任浙江大學黨委書記)請他當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金庸帶了3個博士生。但有些人在網上質疑,金庸得到很多榮譽博士,卻沒有真正的博士學位,怎麼能帶博士生呢?所以,金庸後來去英國劍橋大學念學位,那時他81歲,從碩士念到博士。這就能看出他個性挺強,你們說我沒有博士學位,我就念給你看。

2006年7月21日晚,金庸與讀者座談會在香港舉行,金庸笑談在英國攻讀學位。(王麗南攝)

中新社記者:您提到,晚年金庸很想着手寫歷史小說,後來為甚麼擱置了?這是否成為他創作生涯的遺憾?

潘耀明:在做了一次修訂之後,金庸的武俠小說創作基本告一段落,他陸續把手上明報集團的股份賣掉,想潛心寫歷史小說。他叫我辭掉《明報月刊》的工作,到他的出版公司當主管,接管一個文化與歷史雜誌,他的歷史小說就在這個雜誌開始連載。

我在1995年4月1日到出版公司上班,他3月22日進醫院,中風了。他當時還住在山頂道1號,突然在洗手間暈倒,他的太太不在,兩個菲傭也不在旁邊。一個小時後他醒了,打電話給做醫生的二女婿,後來被送到養和醫院。醫生說他有3條血管阻塞了90%,要動手術,但手術有危險,只有50%的成功率,沒有人敢簽名,他就自己簽。那個手術動了8個小時,不太順利,之後他在醫院待了大半年。

寫歷史小說要花很多時間、精力去考證,不能亂寫和編造。他出院後已經沒有那麼多精力,所以歷史小說沒有寫出來,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打擊很大。

過了一年多,我又回到了《明報月刊》,這件事很遺憾,他是「大俠」,我希望追隨他左右學一些「功夫」。

潘耀明接受中新社記者採訪。(侯宇攝)

中新社記者:今天我們紀念金庸的意義是甚麼?他的一生給熱愛文學的人帶來甚麼啟示?

潘耀明:金庸在很多方面都是典範,首先是他的文字。五四運動以來,很多作家都有歐化傾向,但金庸的文字是很純粹的漢語,他的武俠小說每一段獨立來看,都是很優美的散文。他傳承了中國傳統文化。

他的武俠小說深入人心,後來被翻譯成很多種語言,也影響了許多移民後代。金庸的武俠小說裡有很多歷史背景和文化底蘊,這些華裔後代受到影響,從讀金庸的武俠小說開始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

2022年10月,「金庸展」在上海開幕,展覽吸引眾多金庸迷前來觀展。(張亨偉攝)

另外,金庸有很強烈的文化理念。他辦報,把《明報》從一個小報辦到一個文化品牌,整個經過是很艱難的,一個人管了一大幫人,還可以天天寫武俠小說和社論,這種超人的力量是沒有幾個人能擁有的。

金庸最讓我敬佩的是他對讀書的喜愛。他讀很多書,知識面很廣,對法律、歷史、文學都很熟悉。

金庸是成功的報人、成功的企業家、成功的作家,他視野開闊,留下許多珍貴的辦報理念、企業管理經驗,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好好理解。

受訪者簡介:

潘耀明。(侯宇攝)

潘耀明,筆名彥火,曾任《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現擔任《文綜》社長兼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工作委員會榮譽委員、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香港作家聯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香港會員分會主席、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委員會顧問等。在內地、港台及海外出版評論、散文26種。近著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山水挹趣》、《一個時代的悲歡一一總編輯冷看蒼茫世事》等。

來源:中國新聞社(記者韓星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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